205.心迹(1 / 2)

女宦 江南梅萼 3007 字 2021-05-12

风吹檐铃, 雨打芭蕉,殿前盛开的海棠染了一地湿红。

甘露殿内殿,长安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 淋湿的衣服滴滴拉拉地在她脚下汪起一小泊水渍。

长福捧着衣服进来,对坐在软榻上的慕容泓道:“陛下,衣裳取来了。”

慕容泓也没作声, 只抬手指了指长安。

长福便将衣服捧到长安面前,轻声道:“安哥,先把湿衣服换了吧,小心着凉。”

长安瞥一眼他湿透的下摆,道:“你先换吧,我又不必在御前当差,便是着凉, 也碍不着什么。”

“可是……”长福正想说这是陛下让她换的,慕容泓忽道:“你先出去。”

长福躬身, 捧着衣服退出内殿, 并乖觉地将殿门关上。

慕容泓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安,她被雨给淋透了,下颌尖尖的小脸光滑而苍白, 如枝上一朵优雅支伶的玉兰花苞,洁白无瑕的花瓣却被人抓伤了几道。

想起褚翔向他汇报的情况,他心中泛起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 以至于明明不想说刻薄之语, 却还是忍不住脱口道:“你可真是不嫌脏。”

“奴才本就是从烂泥塘里长出来的下贱人, 没资格嫌别人脏。”长安心中毫无波澜,话一出口却也语气颇冲。

慕容泓原本心中没气,被她这么一堵倒是堵出几分气来,道:“你也不是那目不识丁的,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世上还有‘出淤泥而不染’一说?”

“听过,只不过,若是出不得淤泥,又如何能不染呢?”长安说完,顿了顿,一撩下摆跪下道“陛下若是嫌奴才脏,不如将奴才驱逐出宫,如此方能眼不见为净。”

慕容泓盯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道:“你到底是将他当做了退路。”

长安依然面无表情,只微微垂着脸道:“陛下四面堵截,奴才不得不退。”

“四面堵截?朕若真的对你四面堵截,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跪在这儿说这些话来气朕?”慕容泓微怒。

“奴才知道陛下不想杀奴才,陛下只想如圈养爱鱼一样圈养奴才,无聊时拿来逗逗乐子解解闷,若还能如臂使指地听话,便更好了。爱鱼在您面前处于绝对的弱势,且性子温顺,纵然如此,您还是要剪了它的利爪以免它一不小心抓伤您。设身处地,陛下会怎样对奴才,也就不用多问了。”

慕容泓听着她的话,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锦袍下摆。原来这一年来,在她心里,他对她,与对爱鱼无异?他虽不曾比较过他对她与对旁人到底有何不同,但,人与猫又怎能相提并论?既然如今她这般说,想必心中对他怨怼已久,那之前种种,定然是在演戏无疑了。

“既然你心中一早就明白,那何不继续演下去呢?如今这般原形毕露口不择言,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慕容泓语气愈发平缓起来。

长安知道他这般语气,就表示他心中已在忍耐着某种情绪了。

“奴才厌了。不自由,毋宁死。”她微微垮下肩头,语带落寞。

“不自由,毋宁死?”慕容泓轻笑一声,紧盯着她问:“那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长安心弦一紧,“那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这句话含义太过深刻,既可以理解为“既然你如此向往自由,那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入宫为奴的”,又可以理解为“你一个女人,到底是怎么通过净身房成为太监并来到朕的身边的?”

长安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半干的袖子。既然慕容泓问出这句话,那是否说明,她入宫与他并没有关系。而正是因为与他没有关系,他又无意间识破了她女子的身份进而对她的来历产生怀疑,所以才无法对她以诚相待?

可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呢?别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算她真的知道答案,并如实相告,他就一定会信么?

她微微抬起脸来,进殿至今第一次与慕容泓四目相接,不答反问:“陛下今夜为何去长信宫找奴才呢?”

慕容泓眼神一滞。

长安却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打算,问完之后紧接着道:“是怕奴才与长禄一样遭遇不测,还是担心奴才落在郭晴林的手中为求自保会出卖您?抑或,故意在太后面前表现得重视奴才以便将来利用这一点来做局?”

慕容泓看着她不语,正如他之前问她的那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他同样无法作答。因为真正的那个答案,此情此景下,他说不出口。

“陛下,您知道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产生信任和感情吗?奴才知道一个办法,那就是,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事,另一人都愿意选择一个最好的动机作为支撑他去做这件事的理由。正如奴才刚才问您的这个问题,只有选择第一个答案,奴才才会对您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当然,前提是奴才愿意选择第一个答案,如若不然,即便您自己给出了答案,奴才也是不信的。这其实就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一个道理,如果您不信任一个人,那么就算他说了真话,您终归还是不信的。”

说到此处,长安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面前的金砖,缓缓道:“以您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多一些小心无可厚非。奴才知道您不信任奴才,之所以还是待奴才与旁人不同,不过是因为奴才的存在,偶尔能提醒您,慕容泓还活着。大龑皇帝是慕容泓,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不是龙椅上那个名不副实的权力象征,更不是那个天下人因为畏惧而连提不敢提及的名字。但是,随着奴才的野心越来越真实地暴露在您面前,您终是无法再视若无睹了,所以您问了您一直想问的这个问题。只可惜,这个问题,奴才无法回答您,因为不管奴才说了什么,对您来说都只是一个答案而已,而非真相。唯一的真相是,奴才现在之所以会跪在这里,是因为六年前您在街上救了奴才一命,如若不然,现如今奴才早已尸骨无存,如何还能跪在这里呢?”

长安话音落下,殿中静默了片刻。

良久,慕容泓才开口打破这片静默,纵然刻意压抑却仍不掩寥寂道:“朕早该知道的。”他松开紧抓着衣料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旁。

他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身边这个人另眼相看了,因为她确实懂他,莫名其妙却又出人意料地懂他。因为她懂,所以有些话不必明说,有些事不必去做,然而感情却依然得以毫无阻碍地传递,就如当初兄长还活着时一般。那是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的默契。

他那般密切地注意着她的动向,不许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外有丝毫的旁逸斜出,不过就是担心这份令他留恋的默契最终会变质而已。而如今,她的反弹终于让两人之间的矛盾尖锐至此,他还能如何去调和呢?抑或,还有必要去调和吗?

长安第一次跪在地上这么久,膝盖处阵阵刺痛。正是这阵阵刺痛,提醒着她就算弄到了如斯地步,她也不后悔。她不想做一个一辈子被人圈养的奴才,不想一辈子都这样势单力孤地匍匐在别人的脚下。纵然头上悬刀,但她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连自己疼爱自己的能力和自由都被剥夺,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未免也显得太残酷了。

慕容泓向来爱干净,但今夜却将那双溅上了泥水的靴子穿到现在也没换。

如今这双靴子出现在了长安低垂的眼前。

“起来。”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长安爬起身站好。

慕容泓拧开手里一只花纹精致的小银盒子,用食指指尖沾了点里头淡绿色的膏药,抹在长安脸颊上的伤痕处,动作轻得似怕惊走了栖息花枝的蝴蝶一般。

“你若想好了要出宫,朕允你。”慕容泓垂着长长的睫毛,一边给她抹着药膏一边道,衣袖上的银龙密纹随着他动作的变换在灯光下泛起一片流动的粼光。

“但你这一年中都陪在朕身边,若是突然消失,定会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你去找许晋让他给你想想办法,就算不能做到天-衣无缝,至少也要能掩人耳目方好。还有……”

慕容泓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滴泪溅在了他正在给长安抹药的手指上,那非同寻常的温度让他的手条件反射般一颤。

一滴泪落下后,长安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方才视线模糊是因为眼中有泪。

她愣愣地看着慕容泓手指上的那抹水痕,自觉纵然再伶牙俐齿,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在此时落下一滴泪来。

流泪是示弱的一种表现,而示弱是为了博取同情。她在慕容泓面前落泪,是为了得到慕容泓的同情吗?

这个想法让她前所未有的羞耻起来,在这种羞耻的情绪下,她有些无措地退后了两步。

慕容泓还低着头在看他的手指。

她想为自己澄清些什么,喉间却又堵得厉害,只怕一开口便会真的哭出来。无措到极处,她平生第一次因为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落荒而逃。

慕容泓看着她逃也似的消失在内殿门口,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那抹渐渐干涸的泪痕。

他曾因为长安的奸猾狡狯与没脸没皮,一度很想知道她若流泪,会是什么样子?如今他真的见到了,心中却又不知是何滋味?

想起自己方才答应放她出宫的话,他心中蓦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让人十分着急难受的情绪来,这种情绪让他第一次未经理智同意便采取了行动。

他匆匆来到外殿,长福与长寿两人正因为方才长安跑了出去而站在殿门前向外面探头探脑,见慕容泓出来,忙让到一旁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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