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满刚把新收的菜籽倒进竹匾,就听见院外传来三轮车的突突声,车斗里堆着半车新做的陶瓮,是邻村老陶匠的儿子送来的。“胡叔,我爹说这批瓮上了三遍釉,装油不渗,”小伙子跳下车,裤脚沾着陶土,“您摸摸这釉面,滑得能照见人影。”
胡德山伸手摸了摸瓮口,釉色青白,像刚下过雨的天空。“老陶匠的手艺没丢,”他点头,“比去年的瓮壁薄了半分,装油轻省。”他往小伙子手里塞了瓶新榨的菜籽油,“回去给你爹尝尝,就说是用他去年做的瓮存了半年的,香得很。”
小伙子接过油瓶,挠着头笑:“我爹昨儿还念叨,说您这油坊的瓮,比庙里的香炉还金贵,每年都得新做一批。”他指了指车斗里的小陶瓶,“那几个是按您说的做的,巴掌大,能装半斤油,说是给游客当伴手礼。”
胡小满把小陶瓶摆到柜台里,瓶身上刻着“胡记油坊”四个字,是老木匠用刻刀一点点凿的,笔画边缘带着毛刺,看着格外实在。“爹,您看这样摆着成不?”他往瓶里倒了点芝麻油,金黄的油衬着青釉,像块透亮的琥珀。
胡德山蹲在榨机旁,正给新来的小姑娘学徒示范怎么辨别菜籽的干湿。“你抓把籽攥在手里,松开后能散开,就说明晒得够干,”他摊开手掌,菜籽从指缝漏下去,发出沙沙的响,“要是结团,就得再晒两天,不然榨出来的油容易起沫。”
小姑娘学得认真,辫子上沾了粒菜籽都没察觉。“师傅,为啥潮湿的菜籽会起沫呀?”她捏着两粒籽比对,“看着跟干的没啥不一样。”胡德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就像你娘蒸馒头,面发得不好,蒸出来就会塌,道理是一样的。”
中午吃饭时,胡家婶子端来刚烙的油饼,饼上的芝麻被烙得金黄,咬一口能听见“咔嚓”响。“这芝麻是后山老王头送的,”她往小姑娘碗里夹了块饼,“他说今年雨水足,芝麻结得比往年密,榨油肯定香。”
小姑娘嚼着饼,忽然指着墙上的老照片问:“胡奶奶,这是师傅年轻时吗?看着真精神。”照片上的胡德山二十来岁,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老榨机旁,手里举着个刚榨好的油瓮,笑得露出白牙。
胡家婶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那是他刚接下油坊那年,你爷爷还在呢,站在旁边教他看油温。”她忽然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师傅也跟你这么大,学榨油时总被烫着手,背地里偷着哭,转脸又拿起木槌接着练。”
下午,县文化馆的人来了,说是要办个“老手艺展”,想借油坊的老榨具去参展。“胡师傅,就借一个月,”馆长指着墙角那把用了三代人的木槌,“这物件有故事,摆在展柜里,能让年轻人知道老手艺有多不容易。”
胡德山摩挲着木槌上的包浆,那是几十年的汗渍和油浸出来的,深褐色的纹路里像藏着无数个日子。“借是能借,”他犹豫了一下,“但得跟你们的人说清楚,这木槌不能摸,更不能敲,它跟了我爷爷一辈子,我爹一辈子,到我手里也快四十年了,经不起折腾。”
馆长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们会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再放块牌子,写上它的来历。”他掏出卷尺量木槌的尺寸,“长两尺三,重五斤八两,没错吧?上次听您说过。”胡德山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等馆长走了,小姑娘学徒忽然说:“师傅,您舍不得那木槌吧?”胡德山没说话,只是把木槌往榨机旁挪了挪,像是怕被人碰着。“这木槌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比我儿子还亲,当年我爹走的时候,就嘱咐我,好好待它,它能帮咱守住油坊。”
胡小满在旁边听见,心里有点发酸。他记得小时候,爹总在夜里给木槌上油,用棉布蘸着桐油,一点点往木纹里蹭,嘴里还念叨着:“再撑几年,等小满长大了,就让他给你上油。”
傍晚,老木匠背着工具箱来了,说是给新做的滤油架装木轴。“这梨木轴泡了三个月,干透了,”他蹲在地上,手里的刨子沙沙响,“比去年的槐木轴结实,能用五年。”他看见墙角的木槌,忽然说:“德山,这木槌的柄松了吧?我给你加个铜箍,保准再用十年。”
“不用,”胡德山摇头,“文化馆要借去参展,等回来再说。”老木匠愣了一下:“参展?这老物件可经不起来回折腾,路上得垫厚点,别磕着。”他往木槌柄上缠了圈棉布,“先这样护着,等送过去时再包层棉絮。”
夜里,胡小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院里有动静,披衣出去一看,爹正蹲在榨机旁,借着月光给木槌上油。棉布擦过木柄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跟老伙计说悄悄话。“爹,夜深了,明天再弄吧。”胡小满走过去说。
胡德山没回头:“明天一早他们就来取,得让它干干净净的去。”他把木槌竖在榨机旁,“你爷爷说,这木槌上有油坊的魂,摆出去得像个样。”月光落在木槌上,包浆的地方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老玉。
第二天一早,文化馆的车来了,两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木槌放进铺着棉絮的箱子里。小姑娘学徒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木槌还会回来吗?”胡德山摸了摸她的头:“会的,它跟咱油坊的缘分还没尽呢。”
送走木槌,胡德山像丢了什么似的,一整天都蔫蔫的。胡家婶子看在眼里,傍晚时烙了他最爱吃的芝麻糖饼:“吃点甜的,心里亮堂。”她往饼上抹了厚厚一层芝麻油,“你爹当年丢了把祖传的铜漏斗,也是这样闷闷不乐,后来我给他烙了顿油饼,他就想通了,说物件是死的,手艺活在心里就行。”
胡德山咬了口饼,芝麻的香混着油香在嘴里化开,心里果然舒坦了点。“你娘说得对,”他对胡小满说,“明天开始教小姑娘榨油吧,光看不行,得让她上手练,手艺这东西,越练越活。”
小姑娘听说能学榨油,高兴得蹦起来,辫子上的红绳在空中甩成道弧线。“师傅,我一定好好学,”她攥着拳头说,“等木槌回来,我要让它看看,我也能榨出香喷喷的油。”
胡德山看着她的样子,忽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刚学榨油时,也是这样,天天盼着能摸到木槌,觉得那是天下最神气的物件。如今想来,真正神气的不是木槌,是握着木槌的手,是藏在心里的那份认真。
第三天,胡小满去镇上取快递,是国外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瓶用油坊菜籽榨的油,还有张照片。照片上,几个金发碧眼的人围着个铁锅,正用那瓶油炒菜,脸上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附言里说:“这油炒的土豆比黄油煎的还香,邻居们都要种菜籽,让我问问您,能不能再寄点种子。”
胡小满把照片贴在油坊的墙上,就在老照片旁边。两张照片,两个国家,却一样的热闹,一样的满是油香。小姑娘学徒指着照片上的铁锅问:“小满哥,他们的锅咋是黑的?跟咱的铁锅不一样。”胡小满笑着说:“那是平底锅,煎东西用的,等咱的菜籽再收几茬,也给他们寄口咱的铁锅,让他们尝尝爆炒的香。”
中午,老李头拄着拐杖来送铁箍,说是给新榨机做的,比上次的厚了半分。“我那徒弟打了五遍才成,”他得意地说,“你敲敲,声音脆不脆?”胡德山拿起小锤敲了敲,“当”的一声,响得能传到街对面。“好东西,”他赞道,“比你年轻时打的还结实。”
“那是,”老李头往炕沿上坐,“老了才知道,慢工出细活。当年我总嫌你爹榨油慢,现在才明白,他那是把心思都揉进油里了,能不香吗?”他看着院里的新榨机,“这机器是快,但少了点人气,你还得常擦擦,让它沾沾咱的汗味,才好用。”
胡德山给老李头倒了杯茶,忽然说:“等木槌回来,咱仨老伙计喝两盅,就用新榨的芝麻油拌凉菜。”老李头眼睛一亮:“行啊,我再让老婆子蒸锅花卷,就着油吃,美得很。”
傍晚,夕阳把油坊染成金红色,新榨的菜籽油在陶瓮里泛着光,像装了半瓮夕阳。小姑娘学徒第一次试着榨油,木槌举得有点歪,砸在榨具上发出闷闷的响。“别怕,”胡德山站在旁边扶着她的手,“顺着劲儿来,就像给菜浇水,得知道根在哪儿。”
木槌落下,油顺着槽口慢慢淌出来,虽然不多,却清亮得很。小姑娘高兴得跳起来:“师傅,我榨出油了!”胡德山笑着点头:“嗯,比我第一次强多了。”他往油里滴了滴清水,油花散开得很慢,“你看,这油纯着呢,没掺一点假。”
胡小满举着手机,把这一幕拍下来,发在油坊的朋友圈里,配文:“新手上路,油香依旧。”没过多久,就收到好多点赞,其中有个陌生的头像留言:“等我放假,也来学榨油,行吗?”头像是片油菜花田,跟邮局邮票上的一模一样。
夜色漫上来时,油坊的灯亮了。胡家婶子在厨房炸丸子,油锅里的油花“滋滋”响,香味飘得老远。小姑娘学徒在给榨机上油,动作虽然慢,却学得有模有样。胡德山坐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一切,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笑,像个刚得到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