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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市长很忙, 谈完正事,梅书记和余思雅不欲多呆, 刚提出告辞, 武秘书突然匆匆进来,附在黎市长耳朵边说了什么,黎市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

梅书记跟余思雅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不解和疑惑, 刚刚还好好的,这黎市长怎么突然变脸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黎市长脸色大变?

不等两人想清楚, 武秘书已经说完了, 站直腰立在黎市长身后, 黎市长拧着眉揉了揉额头说:“你们要走了是吧,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成立养猪合作社的事等筹备工作完成之后再说。”

梅书记犹豫了一下问道:“黎市长,是出什么事了吗?”

黎市长苦笑了一下, 也没瞒他们:“传来消息, 昨天咱们跟越南正式开战了。”

哐当一声, 余思雅手边的杯子被打翻了, 褐色的茶水从漆木桌子上流淌到地面。

梅书记闻声立即回头, 出言安慰道:“小余同志,你别慌, 这什么情况咱们还不知道呢, 也许沈同志没去前线!”

黎市长看到两人这反应, 愣了愣,不解地看向梅书记:“怎么?小余同志有亲戚朋友在南边?”

梅书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不忍地看着余思雅说:“是小余同志的丈夫,已经参军好些年了,结婚起就聚少离多,小余同志挺不容易的。”

黎市长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余思雅。战场上刀枪无眼,残酷得很,能不能回来,谁说得定呢!旁人的安慰有时候很苍白无力。

余思雅这会儿总算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了,她忘记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就是这阵子发生的。具体的日期她记不清,但大致的时间还是很清楚的,就是79年的二三月,没想到原来就是昨天,2月17号正式开战。

对这场战争,她早有了心理准备,虽然有些难受,但最初的失态过后,余思雅打起了精神说:“没事,让黎市长和梅书记挂心了。”

这话也太没说服力了,她的脸色不那么苍白,笑容不那么勉强也许还比较有说服力。

虽然心有不忍,可她到底是个年轻女同志,两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黎市长想了想只能说:“小余同志,你说的合作社的事咱们这边会尽快确认,争取早点开始,一有好消息,我就让武秘书通知你。”

梅书记剜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这黎市长还提工作。

黎市长不甘示弱地看了过去,用眼神说:你懂什么,这小余同志一看就是个对工得深沉的好同志,这时候只有工作能安慰她!

余思雅虽然没看懂他们的眉眼官司,但还是看得出来,两个人为了他在较劲,连忙说道:“好,那就谢谢黎市长了,有了消息还请市里面通知我们,咱们清河鸭饲料厂一定全力配合养猪合作社。黎市长,你继续忙,咱们就不打扰你了。”

黎市长和蔼地笑了:“好,武秘书你帮我送送梅书记和小余同志。”

武秘书怜悯地看了一眼余思雅,声音较之先前温和了许多:“梅书记、余总,这边请。”

等上了车,梅书记担忧地看着余思雅说:“小余同志,咱们送你回去吧。”

余思雅这状况他实在不放心啊,她再能干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丈夫上了战场,心里肯定慌。想当年,他上战场,他老娘和媳妇当天就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余思雅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甚至比梅书记都还平静,她轻轻摇头说:“梅书记,不用了,送我去省城,你们还得回县里太折腾了,也浪费油,把我送到汽车站就行了。”

“可是……”梅书记难得这么婆婆妈妈,可只说了两个字就被余思雅打断了。

余思雅平静地看着梅书记说:“梅书记,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的,我也不需要特殊照顾,总得有人上战场保家卫国,不是我的家人就是别人的家人,况且也不止我一人的亲人上战场,还有几十万个家庭的儿子、丈夫、父亲在战场上。我当初选择了这条路,我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承受,更何况,这不还没坏消息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咱们委实不必太担心。”

她说得如此坦诚,如此明白,梅书记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是我小瞧你了,我应该对你有信心才对,你是个坚强的女同志,咱们去汽车站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司机说的。

将余思雅送到汽车站后,梅书记下车亲自送别她:“小余同志,你路上小心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打电话回来,咱们辰山县就是你的娘家,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不管什么困难咱们跟你一起扛!”

余思雅看着梅书记关切的眼神,心里滑过一道暖流,笑道:“谢谢梅书记,你放心吧,没事的,我先走了!”

挥了挥手,余思雅接过胡秘书递来的车票上了客车。

客车缓缓驶出汽车站,往省城的方向开去。因为交通不畅的原因,丰宁市到省城不过一百来公里的路程,但客车却要走三四个小时,在这个时代已经算长途旅行了。

没什么娱乐活动,车子又颠簸没法看书,上车后,很多人都闭上眼沉沉睡去,左前方的位置上一对母女,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柔声安抚,正前方两排坐一块儿的年轻人似乎在谈对象,彼此一个眼神对视都充满了脸红心跳……

车子上一片安静祥和,跟她先前听到的消息有天壤之别。在共和国的岭南以北的大片土地上,人们和平安宁地生活着,而在另一边,大陆最南端,却硝烟四起,炮声阵阵,时刻都有我们最可爱的人倒下。正是有这些人,才换来了我们如今的太平安康!

余思雅的眼睛有些模糊,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她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来之不易。

回到家,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最奇怪的是,连沈建东今天也没出去折腾他的买卖。

“你们这是怎么啦?”余思雅看到冷锅冷灶的,大家在家却不做饭,也不干活学习,不像他们平时的作风,心里一动,“你们知道新闻了?”

沈建东死死捏着手里的收音机说:“嫂子,我们,我们都知道了,哥过年都没给咱们写信回来,是不是上战场了?傍晚的时候收音机里说两国开战了。”

沈红英和余香香也齐齐望了过来。

他们都不小了,余思雅没想过瞒他们,而且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对,你哥本来就一直在南边当兵,75年还去越南出过任务,因故在当地滞留过好几个月,曾经一度被列在了牺牲的名单中,他对那边的情况极为熟悉,肯定会上战场。”

得到肯定答案,沈建东将手里的收音机摔在了地上,沈红英更是捂住脸小声哭了起来。余香香无措地拉了拉沈红英,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余思雅,小脸上净是纠结和难过。

余思雅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姐弟俩发泄。他们唯一的亲人上了战场,他们担心、害怕、不安……不发泄出来,积累在心里也是难受,反正是自己家,要哭也好,要吼也好,都随便让他们发泄吧!哭过闹过之后,心里反而舒坦一些。

过了许久,沈建东忽然红着眼,发狠地说:“红英,别哭了,哥才不会出事呢,你哭什么哭?别把哥哭倒霉了!”

沈红英马上止住了哭泣,用力擦了擦眼睛。

“好了,去洗把脸,你们要对你们的兄长有信心,也要对咱们的祖国有信心,放心吧,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行了,红英去洗把脸,咱们今晚去国营饭店吃饭,你哥不在,咱们更要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不然等他回来,看到你们俩瘦得皮包骨了,搞不好还以为我虐待你们俩呢!”余思雅轻轻拍了拍沈红英的肩膀。

沈红英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才不会呢!嫂子最好了,我们都知道,我们听你的。”

洗了脸,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虽然晚饭挺丰盛的,三个孩子也想努力摆脱战争给这个家庭蒙上的阴影,可大家的胃口还是不好,点的菜有一半都没吃。

见大家实在没胃口,余思雅也没勉强,只是对沈建东说:“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不要浪费了,回家拿个饭盒过来,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回去,现在天气比较冷,明天还能做早饭吃。”

沈建东连忙回家拿来饭盒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回去。

四人踩着月光回家,洗漱完之后,各自回房睡觉。余思雅忍不住拉开了抽屉,里面都是沈跃以前寄来的信,这一年多,他寄了好多信回来,几乎一个月两三封,以前没多少感觉,有时候忙起来,她甚至过好几天才会拆这些信。

可现在想到这个人在烽火连烟的战场上,也许现在就匍匐在某个草丛里,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她心里就很难受。

忽地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余思雅扭头一看,沈红英抱着枕头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嫂子,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

余思雅立即合上了柜子,扬起笑说:“当然可以,进来吧!”

她把被子理了理,给沈红英腾出空间:“来吧,你睡里面。”

沈红英抱着枕头爬上了床,余思雅关掉灯也躺了上去。

黑暗中,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根据呼吸的频率,余思雅知道沈红英并没有睡着。这两年,沈红英的性格已经改了很多,不像初见那么软弱逆来顺受了,也很久没跑过来跟她一起睡了。今天突然跑来挨着她睡,想必还是心里不安。

余思雅的右手挪了过去,在黑暗中抓住沈红英的手,轻轻地说:“红英,你要相信你哥。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嫂子都一直在。”

沈红英颤抖的声音从枕头边传来,她说:“嫂子,我怕,你怕吗?”

“没关系,嫂子也怕,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建东、香香都会跟你在一起,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咱们也陪你一起面对。况且,我相信你哥不会让咱们失望的,他知道咱们在等着他回来,我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余思雅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清泉一样抚平了小姑娘从听到消息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心。

沈红英在黑暗中用力点了下头:“嫂子,我也相信哥,他肯定舍不得咱们。”

“嗯,这就对了,我每天会关注新闻的,你好好学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想你哥也不希望你因为他分心,耽误了学习,你说是不是?”余思雅柔声问道。

沈红英“嗯”了一声,郑重承诺:“嫂子,你放心,我以后会加倍努力学习的,不让你和哥失望。”

她跟香香已经够勤奋了,两个小姑娘天不亮就出门上学,回家吃过饭还要复习到很晚,有几次余思雅睡觉前去上厕所都还看到她们房间里的灯亮着。

但这时候能有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也是好的,况且高考本来就是普通人改变命运的一次重要机会,再辛苦再努力也是值得的。

余思雅便没阻止,只是轻轻拍着她的手说:“嗯,也要注意身体,明天起我每周多给你和香香两块钱,肉票在饭盒里,你们自己拿,早上和中午在学校吃好一点,每天早上一个鸡蛋,中午打个肉菜,别亏了身体。”

“谢谢嫂子,建东也塞了零花钱给我和香香,我们的钱够用。”沈红英小声说道。

余思雅听了一点都不意外,沈建东这个小子对自己家人还是很好的。她笑着说:“建东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该花的就花,不该花的就攒起来,以后万一想要什么,自己口袋里也能掏得出钱。”

沈红英软软地应道,还把家底都交了:“这两年你们给了我好多钱,我已经攒了一百多块了。”

对她这样的女高中生来说,确实不少了。余思雅温柔地说:“红英很不错,挺能攒钱的。”

姑嫂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渐渐的,困意涌上心头,沈红英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呼吸趋于平稳。

知道她睡着了,余思雅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停止了说话。她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蚊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得振作起来,认真学习,好好工作。

第二天,省报头条就报道了对越开战的消息,顿时将这件事推向了高潮。

余思雅在学校里到处都能听到同学们对这件事的议论,课堂休息的时间,大家也都凑在一起讨论这件事,甚至还相互传各种不知来历未经证实的消息。

她只庆幸,因为没住校,跟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走得不是很近,除了楚玉涛,没人知道她丈夫如今就在战场上,省心不少。这会儿,她真是不想接受这些人的关心和问候,她丈夫只是上战场而已,又不是去送死,过多的关怀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

可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上午两节课上完,胡雪迎忽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等余思雅出去,她立即像条小尾巴一样跟了上来。

余思雅瞅了她一眼:“你有事?”

胡雪迎捏着手指头,张了张嘴,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个,你,你不要担心!”

余思雅想起胡雪迎去过清河鸭实习,估计是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的家庭信息吧。不想被同学们知道,余思雅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这件事你也不要对别人说。”

胡雪迎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你,你真的没事?”

余思雅实在不想提这个,睨了她一眼,忽地问道:“胡雪迎,你是看上我们红云公社哪个男青年了吧?”

“你……你胡说什么?我,我好心关心你,你还笑话我,我不理你了。”胡雪迎马上炸毛,恶声恶气地凶了余思雅两句,转身就跑。

余思雅摇摇头,她现在是真不需要这样的关心。因为这样的关心和同情,似乎都在说她丈夫回不了一样。

这段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但下课的路上,食堂里,到处都有人议论这件事,走到哪儿都是对这场战争的讨论。

其实这是好事,年轻人关心国事,关心国家的命运,说明他们爱这个国家。她相信越是了解,他们会对这个国家越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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