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觉(2 / 2)

此刻的大明朝堂,并不昏暗,朝中的大臣们,也不是只知道党争的人间之屑,事实上大明还田政令一直在持续的推行。

从浙江到南衙五府,再从五府到七府,并且河南山东江西湖广等地,则普遍使用集体生产的营庄法。

看起来慢,但脚步异常的坚定,并不打算半途而废,李贽的观点,有点求速胜了。

习武里有句话,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觉。

练当然重要,但没有足够的肉食支撑,习武就是空耗体力,反而把身体折腾个半残废,穷文富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剩下九十分靠睡觉,如果休息不好,一切都是白瞎。

到了治理国家,这句话也适用。

政令当然重要,朝廷的政令倾斜,真的可以改变局部地区的发展,比如徐州府就坐上了还田的便车,这是皇帝赏赐给刘顺之保民生这种选择的政令,包括徐州机械厂,都是恩赐。

政令是朝廷托举,但没有经济基础支持,徐州机械厂和还田令也无法执行到位,那政令就是空耗民力,不仅没有作用,反而危害极大。

徐州府的问题就是之前四任知府有点不太做个人,一心一意迎合上意,不保民生导致的,当刘顺之进行了纠错后,徐州府本身就有成为北方机械重镇的潜力,有煤有铁有运河有官道驿路,现在还有了驰道。

政令、经济基础之外,剩下九十分,靠与民休养生息。

高攀龙这句话,少折腾百姓,比什么都强,说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

李贽甩了甩袖子,也懒得再跟高攀龙吵闹了,二位聚谈的主讲人停下了争论,倒是一个个持有不同意见的士大夫们开始上台表露自己的意见。

这场聚谈,很快就走样了,从讨论还田,向着讨论礼法上去了。

秩序一旦被打破,就回不去了,打碎了旧的儒家伦理,没有建立起新的伦理秩序时候,才是最可怕的时候。

截止到万历二十二年为止,放眼世界,儒家的体系依旧是先进的、完善的、而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不客气的说:它的完整性、普适性、可执行性,超过了已知的任何宗教、任何思潮、任何文化创造出的治理体系。

泰西那套神学理论对社会的贡献,对社会的治理,在儒学面前,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儒家的理论体系,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角色,而赋予了每一个角色责任和义务,破坏这种责任和义务的人,就是违反礼教,就是人神共弃,连皇帝也不例外,伐无道,就是对皇帝失德的纠错。

现在儒家建立的理论体系,正在随着儒家神圣性的消亡,而逐渐发生改变。

比如,一名士大夫就表示:过去数千年以来,活的就是四个字,家国天下。

家,是软肋是牵挂,是奋斗的原动力;国,是要承担的社会责任,用手中的武器,赶走任何来犯之敌;而天下,则是诗和远方,远大理想和抱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包含了人们的一生。

现在随着自由学说的兴盛,一切都在被打破,首先就是责任问题,一些个势要豪右之家,已经不再组建家庭了。

朱翊钧听到这里的时候,猛的坐直了身子,仔细听了起来。

“铭毅鞋行的少东家刑彦秋,他现在都已经二十四岁了,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但是他没有妻子、妾室,他甚至不给那些生育子嗣的女子一个名分。”这位士大夫侃侃而谈。

“我问他为何不肯成婚,他反问:为什么要成婚?我这一辈子,我自己过得舒服就是,父亲让我传宗接代,我也做了,孩子长大了,谁强我就把家传给他。至于这孩子是否恨我,死后是否扒我的坟,又何必在意呢?”

“我继续追问他,为何不在意呢?他告诉我,死了就是死了,黄土一抔,何必在意。”

刑彦秋朱翊钧当然知道,他现在脚下的鞋子,就是铭毅鞋行做的,价格不菲,朱翊钧并不知道,这小子居然还没成婚!

连有点懒散的张居正都精神抖擞了起来,看向了皇帝陛下,带着浓烈的不安和焦虑。

任何一个国家都存在一个基本盘,这个基本盘是国朝存续的基石,就连大光明教最近也找到了一批自己坚实的基石。

连费利佩都有自己的梅斯塔协会,由牧羊人组成协会,这些牧羊人,成为了无敌舰队的海军、修建了无敌舰队、成为了大方阵的一员。

同样,这个基本盘,也是最方便、最容易、最简单可以被欺压和朘剥的人群。

他们既不似狡诈之徒无法无天,又不似有权有势的肉食者一样,有人为他们撑腰,每当王朝轮回,都代表着皇帝、朝廷、官衙、势要乡贤等等肉食者,已经把基本盘敲骨吸髓,基本盘极度萎靡时刻了。

从很早的时候,朱翊钧就知道,坚实的基本盘、拥趸,甚至不需要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可以稳定维持政权的存在。

现在,自由学说,似乎在解构大明的基本盘,在否定社会身份应该承担的责任。

之后的聚谈,朱翊钧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了,张居正反倒是兴致勃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已经退了,这些事儿,留给陛下去头疼就好。

相反这些士大夫们来自天南海北,他们讲着各方的风土人情,让张居正非常感兴趣。

朱翊钧回到通和宫后,下章到了松江府,询问刑彦秋不成婚,在松江府是否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七天后,松江知府胡峻德,给了皇帝陛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种现象并不普遍,整个松江府适龄未婚的势豪富商巨贾之子,一共才三个,而且还有一个是刚刚丧偶,不打算续弦;

坏消息是,养外室的现象,在家产万银以上的家庭,十分普遍,而且和离这件事,不再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视为正常。

这代表着陛下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大明坚实的家庭伦理关系与制度,正在被冲击。

在黄金和白银这些货币展现出无所不能的魔力,金钱异化和自由学说的冲击下,旧的家庭伦理关系遭到了极其严重的冲击。

而松江府地面官员给出的答案是:不做理会。

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的付出值不得值得,都会放到秤上去考量,觉得值得就去做,觉得不值得就不必去做,如果过分的干涉,反而会显得朝廷多管闲事。

行政力量从来不是无所不能的,过分的阻止,反而会让路变歪,朝廷能做的顶多是引导,大明的行政力量有限,具体到自由派这件事上,朝廷的主要精力,要用在防范极端自由派上,而非有限自由派上。

“那就再看看吧。”朱翊钧朱批了松江府的奏疏,大明这艘大船在转向,在开海的路上越走越远,松江府作为大明开海、变法维新的桥头堡,自然会受到各种思潮的冲击。

就像是个大熔炉一样,各种思潮学说,都要在这个熔炉里过一遍。

都是维新变法路上,必然要经历的坎坷。

“臣倒是觉得,儒学仍然会最终取胜。”李佑恭常年在外,东奔西走,他甚至去过一次金山国,去的地方多了,见得多了,他觉得儒学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并且会在万历大思辨中,大获全胜。

只不过那时候的儒学,就不是复古儒学士们想要的儒学了。

甚至李佑恭认为,保守派会围绕着儒学,仍然牢牢的占据统治地位,并且儒学仍然是社会的主流思潮。

李佑恭继续说道:“儒学最大的问题,其实和大明之前的问题一样。”

“儒学最大的问题,就是它这套纲常,无敌于天下,没人可以对它形成威胁,和大明在国初无敌于天下,几无敌手的情况是相似的。”

“无敌久了,慢慢就会走进了迂腐的死胡同里,一旦儒学士们,感受到了自己的地位遭受到了威胁,就会求变。”

儒学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这套学说也会不断的改变,来适应于当下社会,并且在博采众长,去其糟粕后,获得最终的胜利。

事实上,儒学正在发生改变,连商周同源,都是可以讨论的内容了。

李佑恭说的话,其实就是松江府地面官员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

松江府地面给的建议是不做理会,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这股思想上的碰撞,不会伤害到皇权,想要伤害到皇权的地步,怕是几百年也走不完。

儒学是久经考验的封建礼教,陛下虽然掀了孔府,破了儒学的神圣性,不代表儒学已经失败,相反,儒学在历史上,不止一次的失败,但每次都可以卷土重来。

儒学这股强横的生命力,完全是因为其可执行性很强,现在儒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适应生产力提升和生产关系改变。

朱翊钧琢磨了一下,也点了点头,儒学在改变,士农工商新解、商周同源、积极主动拥抱矛盾说,并且吸纳矛盾说方法论,是儒学士的改变,也是儒学的改变。

当然,和儒学有点针锋相对的阶级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陛下,王司徒的身体,可能不太行了。”李佑恭见陛下处置了今天的奏疏,告诉陛下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度数旁通、勾稽天下田亩、再建卫所发军饷实物、大明财相王国光已经有些大渐了。

李佑恭低声说道:“陛下,王司徒今年都八十三了,喜丧。”

作为陛下的伴读、陪练,李佑恭非常了解陛下,陛下从来不是薄凉寡恩之人,至情至性,王国光这个年纪,自古都是喜丧,但陛下依旧会感慨悲伤。

朱翊钧久久无言,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摆驾,去看看吧。”

他见到王国光的时候,王国光正躺在一棵柳树下,呆呆的看着柳树吐新芽,当他听到陛下驾到的时候,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最终没能成功,他摇头笑着说道:“见过陛下,容臣失礼,实在是不能起身行礼了。”

“何必多礼,坐坐坐,好生修养就是。”朱翊钧疾走了两步,坐在了王国光面前。

“陛下到了,臣也该走了。”王国光看着陛下的模样,才笑着说道:“大明现在真的很好很好,恨不能多看两眼。”

朱翊钧不喜欢离别,但他这个人间帝王,留不住岁月在人身上的刻痕。

反倒是王国光,在生死之事上,看起来比朱翊钧要豁达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