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顷刻踏破山河万里(2 / 2)

但到了六府这个范围,朝廷大力推动一条鞭法要面临的阻力会很大。

“陛下,要推行一条鞭法,要考虑清楚三个问题,集中还是放纵,秩序还是活力,稳定还是发展。”侯于赵告诉陛下,关于一条鞭法,三思而后行的三思。

集中、秩序、稳定是一条路线,放纵、活力、发展,是另外一条路线。

这是路线的不同,这个真的不能全都要。

对于郡县帝制而言,毫无疑问,极其保守的大明,应该选择第一条路线,集中路线。

因为主要经济模式是小农经济为基础,不强调激活社会经济活力,作为皇帝,更应该担忧外敌入侵和内部各阶级力量失衡,更加倾向于秩序侧。

但现今大明特殊就特殊在,万历维新,催化了商品经济的蜕变,五个市舶司所在,六府之地,已经初步具备了商品经济的特征,这就需要激发社会经济活力。

朱翊钧仔细思索后,开口说道:“朕为何到松江府来?”

“万历维新二十余载,南方的经济蓬勃发展,过于放纵了,日新月异,活力有些过于充沛了,导致秩序已经有了崩溃的征兆,所以朕才要驻跸松江府,一张一弛,一松一紧,不能这么再放纵下去了。”

这次对南方的收紧,是从王谦开始整顿校风校纪开始的,从那一刻起,朝廷就清楚的意识到,不管不行了,再不管,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就成了必然,所以必须要收缩。

现在在南衙推行一条鞭法,也是收紧政策的一部分。

政治始终要讲张弛有度,松的狠了,或者紧的狠了,都是过犹不及,朱翊钧作为皇帝,认为一条鞭法的收紧,是非常有必要的。

“那就试试看吧。”侯于赵看到了陛下的三思,知道这是陛下三思之后下的决定,选择了遵从圣旨。

连坐在一旁的戚继光,都看了侯于赵一眼,因为简短奏对之后,戚继光发现,侯于赵这个家伙,跟别的大臣不同,别的大臣,总是在做规划,在筹算。

侯于赵不是,他是先做,再说其他,在做事的过程中,一点点去解决问题,这一点在《翻身》和《深翻》两本书里,体现的十分明显。

侯于赵很少对皇帝说,要做什么规划,他这样的臣子,只有遇到明君,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遇到昏君,没有了指令,虽然不是无头苍蝇,但是做事的效率会下降很多。

他有点像大明京营的军兵,令行禁止,指令越明确,动作就会越快。

“大司徒觉得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学颜这位财相。

张学颜摇头说道:“臣觉得必然马到功成,因为在这之前,许多府都派遣了办事官,在松江府采买舶来粮缴纳田赋了,这六府推广一条鞭法,主要还是朝廷和地方权力之争。”

权力之争,这个事儿,是一条鞭法里最简单的。

不具备施政基础,强行施政必然失败。

不具备施政基础,才是最让张学颜这个财相觉得棘手的地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米,再好的厨艺也是白瞎。

施政基础有了,米缸满着,菜、肉都洗好了,朝廷里全都是好厨子。

调味简单,怎么也不会让陛下吃了夹生饭就是了。

浙江还田就是一碗夹生饭,最后还是让侯于赵这个厨子做熟了,端到了陛下面前。

张居正在万历元年讲筵就讲过,推行政令,最害怕的就是反复无常,有的时候,哪怕是知道错了,一条道走下去,在走的过程中,不断修改方向,就能走到对岸去。

怕的是犹豫不决,反复进退,反复循环,折腾来折腾去,光折腾百姓去了。

“那就推行吧。”朱翊钧看向了大臣们,见大臣们没有反对,将早就写好的圣旨拿了出来下印。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看了眼张学颜,也没有多言,继续闭目养神。

张学颜话里有话,他一句不过权力之争罢了,其实根本意思是,若是陛下没打赢,就请西山老祖。

权斗这个戏码,张居正从入仕到致仕,就没输过一次,高拱、杨博、王崇古摞一块都不是张居正的对手,实在是办不下去,就把张居正抬出来搞权斗,他最擅长这个。

张居正人老成精,当然听得明白张学颜的话,如果陛下真的斗不过,他可以出手,但张居正觉得,陛下斗得过,因为陛下是裁判,可以耍无赖,实在不行就扣谋反的帽子下去。

赢是一定可以赢的,只有赢的是否体面的区别。

“两广巡抚刘继文、广州知府万文卿上奏,安南国四大家族,答应了到广州府会勘,定在了六月十六日。”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刘继文判断,四大家族是假意答应,拖延时间,商量对策。”

“若是来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来,朝廷要做好攻伐安南的粮草准备。”

张学颜立刻就精神了起来,赶忙说道:“有,有的!陛下,打仗的粮草、军备、饷银、犒赏等都准备好了。”

“广州府库有新旧粮一千一百万石,箭矢四百五十万支,火药可以从松江府转运,饷银国帑可支取1200万银,老库还有存银1800万银,可供支取。”

“这么多?”朱翊钧一愣。

他居然不知道户部偷偷摸摸的在广州储蓄了如此多的粮草和箭矢,火药是充足的,京师火药局还有近百万的火药储备,尤其是从孟加拉采买硝石之后,大明的火药严重生产过剩。

户部居然是主战派!

张学颜笑着说道:“都是舶来粮,广州府库的粮食,九成都是占城米和红河米。”

自从刘继文、万文卿上奏说要组建西洋商盟后,户部就开始在广州府存粮,打起来再周转粮饷半天下,实在是太慢了,而且太贵了。

刘继文判断,四大家族是缓兵之计,那四大家族就一定是缓兵之计,他们真的来了,南洋水师在海上击沉他们的船只,给他们穿上海寇的衣服,就说没来,伐不臣就可以开始了。

这一点,四大家族的人,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来。

这摆明了就是宴无好宴,这也是杨应龙五次三番,不肯到重庆府会勘的原因,到了重庆府生死都交到了朝廷手里,地方总兵、巡抚们,一定会借他人头一用请功。

“那朕就安心了。”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肯定了户部的未雨绸缪。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国家强横的时候,任何政策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但弱乱的时候,再好的规划,都难以实施。

在臣工们离去之后,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说道:“戚帅以为,征伐安南,谁为主将?要不戚帅亲自跑一趟?”

戚继光摇头说道:“臣年事已高,去了不过是争功罢了,骆尚志今年六月归朝,陈璘掌征南大将军印,骆尚志为征南将军,任先锋,再遣刘继文为总督军务,如此,臣以为此战哪怕不胜,也不会败。”

不胜不败,就是只拿到了岘港这个大明势在必得的港口。

至于安南人,大明不太喜欢这些蛮夷成为大明人,因为有历史教训。

正统十三年,叶宗留、邓茂七起义闹得整个东南大乱,百万之众影随左右。

之所以闹出民乱,和当时福建布政使宋彰,有很大的关系,宋彰当时索要冬牲,把手伸到了百姓米缸里的最后一把米,逼反了百姓。

而这个宋彰,就是交趾人。

永乐年间,为了完成对交趾的王化,启用了一批的交趾人,结果这些交趾人,表现都很差,但没人愿意说出来,直到宋彰逼反了福建百姓,朝廷才把所剩不多的交趾人,一起罢免了。

当时这一批交趾人,四处对人说:升龙不逊于应天。

就是说升龙城(交趾首府,今河内)一点都不逊色于大明的都城应天府,不少士大夫都信了,但去过升龙城的士大夫,都对这种说法连连摇头。

别说应天府了,升龙城和腹地的县城一比,都差了很多。

用当年交趾布政使黄福的话说:交趾来的土狗,没进过城,胡说八道而已。

征伐之后,是否王化安南,这得看打的结果,但大明的西洋商盟,要的是岘港,这才是这次攻伐的主要目标。

戚继光举荐了陈璘和骆尚志,骆尚志回到大明后,前往南洋水师充任总兵官,就可以有效防止安南复辟的旧事发生了。

“那就依戚帅所言。”朱翊钧思虑了片刻,戎事上,戚继光的意见权重很高,他既然如此提议,自然有他的道理。

“今天在松江府鹿鸣轩有一场聚谈,先生和戚帅有兴趣去听一听吗?”朱翊钧说起了今天自己的行程,他打算亲自去听一场聚谈,既然要去,自然是有值得听的理由,因为这次的议题十分有趣。

“议题是:寓封建于郡县。”

张居正一听,坐直了身子说道:“何意?不会是看到了徐州府刘顺之的成功,就觉得这种方式,是可行的,所以要封建于郡县?”

地方官要始终面对一个矛盾,事上和安下的矛盾。

就像刘顺之面对是否开闸放水,保漕运还是保民生的选择,刘顺之选择了保民生,最终得到了皇帝的赏识,并且久任徐州府。

如果觉得刘顺之的经验,可以推而广之,甚至要在各州府县搞封建,就是县官、州官、府官世袭罔替,在张居正看来,就是顾头不顾腚的异想天开。

整个大明,也就徐州府一个府这一个例子。

地方吏治败坏的根本原因,就是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

张居正反复提到的地方势力封建化。

地方上权力完全血脉传承,导致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以血亲、姻亲、干亲、同乡、同僚、同窗为纽带,把持地方财政、教育、司法等等事务,朝廷命官,无论做什么,都不得不考虑地方势力的意见。

这要是真的寓封建于郡县,那才是国之不幸。

“左右不过是一场聚谈,我们去听听看?”朱翊钧站起来,发出了诚挚的邀请,聚谈是思辨,对政策不造成任何干扰,朱翊钧去看,也是瞧个热闹,看看大明士大夫们都在讨论些什么。

“同去同去。”戚继光乐呵呵的说道,左右闲来无事,天天钓鱼也腻烦了,不如看看这些士大夫们又搞出了什么样的新花样。

“那便同去就是。”张居正也想看看这些江南士大夫们,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