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哥,不要着急,慢慢来,慢慢运转功法。”
润生睁开眼,看向身前站着的小远。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笨,心急与心慢,其实差不了多少。
小时候,他在村里没有朋友,不仅是因为他吃香。
那时候,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喊他“次子”“小次子”“次生侯”,这在南通话里,是“傻”的意思。
他每次都只是站在那里笑,听着他们这样喊自己,自己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喊得起劲。
起初,爷爷以为他们在欺负自己,还帮自己去教训他们,后来,爷爷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不生气。
“润生侯,别人喊你次子,你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爷爷,不能笑么?”
“不能!”
润生不理解,为什么被一群傻子喊自己傻子,不能笑。
直到那天,在李大爷家,他见到了与阿璃坐在二楼露台上的小远。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小远会喊自己“次生侯”。
因为他知道,小远和别人不一样,小远不是傻子。
结果,小远喊自己“润生哥”。
九条黑影,依旧在润生身上乱窜。
润生低下头,看向它们。
他抬起手,抓住其中一条,将它拔出。
“噗!”
拔出去后,润生又将其对着自己身上气门位置,刺入。
先前是李追远操控主导下的虚化融合,现在是润生主动干预下,将猼訑实打实的尾巴,扎入自己的身体。
这体积,如一根杯口粗的大钉,就这么洞穿扎了进去。
鲜血飞溅,血淋淋的灌输,这条尾巴,居然就此安静了下来。
润生再次拔出第二条,然后扎入。
“噗!”
不停地拔出,不停地扎入。
很快,祭坛上的润生,变成了一个血人。
润生觉得自己笨,那就该用最笨的方法,就像是当初自己的师父秦叔,拿棺材钉给自己开气门方便自己去体验感悟。
九条尾巴,全部被润生扎入身体。
“小远,我饿了……”
“润生哥,饿了,就吃。”
润生扭过头,对着身上羊羔的身体,张口咬了下去,他开始撕咬、吞咽。
猼訑脑袋处的天灯,一下子变得比之前更大更亮。
它开始挣扎反抗。
恶蛟浮现,代表李追远的意志,对猼訑进行镇压。
事情的方向,还是在李追远的计划之中,但具体的实施细节,润生自己做了调整。
李追远原本想走的是精细路线,但润生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简单残暴。
这时,少年发现润生身上的九条黑影,逐渐顺着秦氏观蛟法的方式运转,帮助润生镇压猼訑的反抗。
猼訑的九条尾巴,已经背叛了它。
当这种僵持被不断拉长时,九条黑影的运转越来越快,猼訑的挣扎也越来越微弱,身躯开始融化,皮毛化作汁水,滴淌在润生身上,与润生的鲜血交汇,再通过气门流转的方式,不断进出润生体内。
“吼!”
猼訑发出不甘的怒吼。
“啊!”
润生发出大喝,一只手抓住“羊头”。
“啪!”
“羊头”被捏碎,天灯化作火星散落头骨碎片内,润生张嘴,将手里的这些全部吞了下来。
咀嚼时,嘴里不断传出碎裂的声响,似凶兽正在啃噬着猎物残渣。
“轰!”
一道气浪,自润生体内炸响,连这座新建的道场,都为之共振。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恶蛟从润生体内飞出,落回李追远掌心。
李追远闭上眼,舒了口气,在台阶上坐下:“清理一下。”
道场内有水缸,谭文彬和林书友各洗了一条毛巾。
林书友见谭文彬已经走向了润生,他就打算拿着毛巾去给浑身是汗的小远哥擦擦,结果刚准备分开,就被谭文彬抓回来,一起擦润生。
阿璃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将毛巾打湿后,折迭好铺在手上,过来帮少年擦脸。
等少年把毛巾接过来自己擦后,阿璃拿启子打开了一瓶唯怡豆奶,插入吸管,递给少年。
这豆奶本地没经销商,是柳玉梅瞧见阿璃新藏品后,让刘姨特地订来的。
李追远是累到了,身体有些支撑乏力,问题不大。
润生那边,哪怕有谭文彬和林书友一起帮忙擦,可血水太多,完全擦不干净。
“我自己来吧。”
润生走到水缸前,将水缸举起,对着自己脑袋,倒翻。
“哗啦啦……”
身上的血,全都被冲刷了下去。
润生胸前后背处,出现了九条狰狞的疤痕,每一条都极致苍遒,既在体内,又似附着在身外。
林书友脸贴近,仔细看了下,发现这九条疤痕都在跟随着润生的心脏跳动。
至于润生身上原本的那些沟壑,则已经都结痂了,应该是已完成历史使命。
陈靖看向赵毅:“毅哥,我也能这么吃妖兽么?”
自己以前只是吸妖血,场面上看起来,比润生差远了。
赵毅:“他这么吃可以,你这么吃,会死。”
陈靖:“为什么?毅哥你不是说我身上有妖的血脉,不是普通人么?”
赵毅:“因为他是……”
犹豫了一下,赵毅还是没把这公开的事实说出口。
陈靖是有妖血脉的人,润生……则可能是反过来。
赵毅:“阿靖,上去比比看。”
陈靖:“好的,毅哥。”
赵毅站起身,打算仔细观摩。
润生看向李追远,李追远点了点头。
赵毅见姓李的不发话,就自己做起了裁判:“面对面,对冲,只允许出一招。”
有了先前林书友与谭文彬的示范,赵毅对这场切磋的结果早就不抱希望,他现在只是想单纯体验一下这绝望到底有多深。
虽然润生的提升过程,相较于先前的林书友与谭文彬那种,少了很多绚丽,但赵毅清楚,润生和他们不同,润生走的是秦家正统路子,前面的目标是现成的秦叔。
秦家人,向来不喜欢花里胡哨,只凭自己的拳头说话。
赵毅:“阿靖,妖化。”
陈靖身上的白狼毛发再次长出,双眸泛起血红。
赵毅看向润生,想说什么,还是打住了,转而挥手:“开始!”
陈靖喉咙里发出一声狼嚎,向润生冲了过去。
润生没动。
他身上的九条疤痕,快速震动,隔远一点,像是身上附着的九条黑影,即将苏醒抬头。
刹那间,可怕的吸力呈现,润生周围的空气全部向他身前压缩,在他与陈靖之间,出现了一片片悬浮的水珠。
陈靖来势汹汹,冲入其中,利爪向前,意图撕裂一切阻挠。
然而,他的速度像是录像带被按了慢放键般,逐渐滞缓下去。
越是继续向前,陈靖感觉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就越大,不仅仅是来自前方,而是四面八方。
最终,陈靖跃起的身形,停在了润生身前,他的爪子,定格在了距离润生胸口近一分米的位置。
不是一厘米,因为以润生的性格,要是只能确保一厘米的话,那太危险,不至于为了出个风头特意搞这种极限操作。
一分米,足够安全,很合适。
最重要的是,自始至终,润生都没动,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连一招都没出。
润生抬起右手,伸了过去,摸了摸陈靖的脑袋。
陈靖的眼里,流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阿靖不会有这种眼神,他最喜欢最崇拜远哥,也就同样对远哥的伙伴们很有好感。
此时目光里的情绪,是来自他血脉深处的表达。
因为他是能伤到林书友的,而谭文彬影响到他时他的妖血脉没有被触动。
打不过不要紧,打输了也无所谓,但这次是完完全全看不到希望的对局。
梁家姐妹咬着唇,发出叹息。
徐明张着嘴。
他们比赵毅看得更浅些,也更慢些,赵毅在阿友那里,就已经预判出了接下来的局面。
故而,这会儿的赵毅反而最轻松,只见他叉着腰,笑了笑,道:
“好了好了,切磋结束。”
润生松开了气门,失去束缚与压制的陈靖快速向前冲去,润生伸手抓住了阿靖的手臂,转了一圈后,帮其卸力拉了回来。
阿靖落地后,晃了晃脑袋,目光恢复清澈:
“润生哥,你像是一座山一样,在我面前。”
赵毅:“不要抢我的台词。”
陈靖:“毅哥,这座山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赵毅:“你又抢了一个人的台词。”
林书友侧过头,对陈曦鸢小声问道:
“你觉得润生现在饭量能比得过你么?”
“我不知道,我最近饭量又新大了不少,还没尝试完全吃饱。”
赵毅:“陈姑娘要不要下场切磋一下?”
陈曦鸢:“我切磋做什么?”
赵毅:“我看你道心好像完全没受影响。”
陈曦鸢:“我为什么要受影响?走江时要是被安排站在小弟弟对立面,我会自己二次点灯认输的。”
赵毅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阿友和谭大伴提升后,他脑子还会想着怎么去面对他们,润生从祭坛上走下来后,他连想都懒得想了。
“姓李的,完事儿了吧?我要回九江,寄情山水,闲云野鹤去了。”
陈曦鸢:“你决定二次点灯了?”
赵毅:“不点。”
陈曦鸢:“还以为你看开了。”
赵毅:“还行,因为我老早就期待姓李的哪天喝健力宝时被呛死。”
这时,赵毅发现姓李的这次手里拿的是豆奶,就又补了一句道:
“很不错,现在又多了一个呛死的方式。”
李追远:“你现在可以回九江了,接下来用不到你了。”
“行,那我走了。”赵毅示意自己手下人跟着自个儿离开,再次走到道场门口时,赵毅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追远,“不是,就只清场我?”
李追远:“是你自己要走的。”
赵毅:“你实话跟我说,接下来有没有危险?”
李追远:“有。”
赵毅:“那你还不清场?”
李追远:“我需要足够的人手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赵毅:“唉,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好意思走啊,算了,还是留下来帮帮你吧。”
李追远:“其实你留下来也……”
赵毅:“住口,不准说了!”
李追远:“……也可以,帮我运转一下下面的阵法。”
赵毅舒了口气。
走到李追远身边,面朝祭坛,晓得少年听力好,就故意用蚊音道:
“我刚还真怕你会说出伤人的话。”
“伤人的话,我早就说过了。”
“什么时候?”
“在贵州。”
“呵。”
“那次是你距离能杀死我,最近的一次。”
“那次是我没能豁出去,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但我后来,就越来越不后悔了。”
李追远操控恶蛟,布置祭坛新阵法。
赵毅继续蚊音:“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后悔了,快问!”
“为什么不后悔了。”
“因为我时常在想,我想要的,到底是爬上前方的那座山的结果,还是期望站在山上看一眼真正的风景。”
新的阵法已经准备完毕,一条凹槽,一端在李追远面前,另一端那里摆放着一个箱子和一只葫芦。
“不是,姓李的,这阵法也没多复杂啊,你虚弱到这种地步了?”
“累了。”
“不至于的,你是想赏赐我多一点参与感?”
“不是。”
李追远将手掌放在身前,恶蛟游弋过来,划过少年掌心,伤口出现,鲜血不断流出,顺着凹槽,流向另一端。
“以血画阵纹?你可真舍得!”随即,赵毅又看向站在少年身后的女孩,“也确实舍得,肉烂在锅里,血也留在窝里。”
李追远:“开箱。”
那箱子是赵毅自己封印的,他很轻松的将箱子打开。
破损的血瓷瓶,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阵阵阴风席卷,瓶口似有魔鬼的呢喃,愈演愈烈。
赵毅:“这玩意儿擅长蛊惑心神。”
李追远:“所以得由我亲自封印。”
赵毅将阵法启动,鲜血流淌到葫芦下方,葫芦颤抖,葫口塞子脱落,一柄微小兵器飞出,下方带着一根血线,是李追远的鲜血。
微小兵器飞入血瓷瓶内部,开始按照设计好的祭坛运转方式,在血瓷瓶内部雕刻封印阵法。
李追远的血,流得很多。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嘴唇开始发白,脑袋也有些发晕。
赵毅看着都有些心疼。
而女孩,看都没往这里看一眼,直接站到了凹槽另一端,血瓷瓶的面前,双手张开,正在提前进行感知,以方便阵法完成后的掌握。
都是商量好的事,与其站在旁边心疼少年流血,不如确保少年的血不会白流。
血瓷瓶内部的呢喃声,越来越响亮。
赵毅:“不是,你这封印有问题,你最重要的一环封印是她?”
“嗯。”
“要是她没能承受得住,这血瓷瓶等于被你彻底激活,你这道场能挡得住它影响不扩散出去么,你知道我在找到它的地方看见多少骸骨吗?”
“太爷不在家,外面有奶奶,有秦叔有刘姨,更远的地方还有桃林。”
“我们哩,当第一波肉垫?”
“嗯。”
“快要到最后一步了。”赵毅微微放缓了祭坛运转,扭头看向阿璃,“你按照你的节奏走,我来配合你。”
阿璃双手,缓缓向瓷瓶抓去。
赵毅紧跟着调整。
当阿璃的双手正式触摸到血瓷瓶时,阵法最后一笔雕刻完成,微小兵器飞出瓶口,回归葫芦。
女孩将血瓷瓶抱起。
血瓷瓶里的呢喃声暴增十倍,近似嘶吼,全部朝向试图掌控它的女孩。
女孩低下头,闭上眼,身体被动跟着一起颤抖。
赵毅:“姓李的,情况不太妙,好像真压不住,你是不晓得那血瓷瓶历史上曾吸纳吞噬过多少生灵……”
李追远:“那你知道,秦柳两家历史上,曾镇压过多少邪祟么?”
阿璃将头抬起,眼睛缓缓睁开。
当众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身后,似是出现了一座平房虚影,平房内摆放着一张大大的供桌,上面是一座座模糊的牌位。
道场角落里,有一个画本框,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对其快速翻动,每一幅画被掀开时,在道场众人身边,都会出现一尊黑影。
有余婆婆、有大鱼、有老变婆、有将军、有黑袍僵尸……
阿璃手中的瓷瓶变软了,它像是随时都可能融化,去复刻出其中一尊的模样。
赵毅目光怔住了,咽了口唾沫,
开口问道:
“李追远,你让江上其他人……还玩个屁?”
……
桃林内,桃花纷落,不是落英缤纷,而是震落。
清安手持茶杯,一边喝一边看着头顶:
“这是今天第几次了?”
苏洛掐着手指回答道:“第四次了。”
清安:“下酒菜迟迟不来送,这茶也不让人喝个安稳,你说这小子过不过分?”
苏洛:“许是那位近期忙碌,一时忘了。”
“忘了?”
清安勾了勾手指。
身侧潭水翻滚,很快,孙道长浮出水面。
清安侧着身,看着孙道长,
问道:
“你说,他们会不会都忘了,你还在我这里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