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十二年(1636年)三月十五日,福州,福建督师府衙
空气中弥漫着挫败的尘埃和无声的叹息。仅仅一个月前,这里还是雄心勃勃、锐意革新的指挥中枢,此刻却变得暮气沉沉。
张溥、张采、杜麟徵、雷士俊等人围坐,烛光摇曳下,每个人的脸都有一股颓废之意,看上去苍老十岁。
张采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道:“果然全面清田,阻力如山大。当初对付五卫十二所,虽有刀光剑影,尚能快刀斩乱麻。
可要动这些盘根错节的士绅根基,难,太难了!”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整个福建,从衙门胥吏到田间老农,从学子到军中兵卒,视我等如仇寇,寸步难行。清田已然是死局了。”
“死局!”杜麟徵猛地拍案而起,眼中布满不甘的血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前功尽弃!”
他抓起一迭厚厚的文书,近乎发泄般地摔在桌上,“看看!谢家、王家,这些蛀虫侵占军田的铁证如山!他们不纳粮,不缴税,还堂而皇之地霸占着朝廷的土地!这天下,究竟是他朝廷的,还是他谢家、王家的!”
张采无奈地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宪章,真要究其根本,这天下既是朝廷是,也是‘士绅’,如今州县衙役阳奉阴违,没有这些地头蛇,单凭我们几人,如何去清丈几百万亩的田地。连福建本地的读书人都倒戈相向,指责我们手段酷烈,逼死诰命,军中也不支持我等。”
自泉州蒋老夫人悬梁自尽那根导火索被点燃,福建的清田行动便如同推倒了第一块骨牌,引发了连锁崩塌。泉州、福州、漳州、莆田…各地豪族士绅纷纷效仿,上演着一幕幕以死相逼的惨烈戏码。老人、妇孺,甚至家中的忠仆,都成了对抗官府、博取同情的“人质”。每一次白绫悬起,每一具冰冷的尸体落下,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张溥集团的名声上,将他们钉在了“酷吏”、“逼死人命”的耻辱柱上,在福建士林民间彻底声名狼藉。
更致命的是,他们失去了赖以行动的官吏和军方支持。
福建州县县衙三班六房,乃至府衙的众多属吏,本就是地方宗族网络的延伸。清田之初,在督师府的强力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令行事。
但“逼死人命”的舆论风暴一起,他们立刻找到了天然的道德制高点和磨洋工、软抵抗的绝佳借口。政令出不了府衙,已成常态。
宋伟统领的三万福建新军,本是张溥倚重的武力后盾,其粮饷军需很大程度依赖福建士绅的“捐输”。清田之初许诺的土地收买军心,如今成了泡影。眼见士绅反扑势头凶猛,宋伟这个老油条立刻见风使舵。
他不断向督师府诉苦,声称军中因清田风波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无法再协助弹压地方,更不愿为了张溥的火中取栗而与整个福建的士绅阶层彻底对立。
失去了官僚体系和军队的支持,清田大业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轰然倒塌,寸步难行。
雷士俊宽慰道:“世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能清出近三成田地,已属不易,算小有所成吧。”
张溥一直沉默着,此刻才抬起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与不甘,道:“小成?靠这不到百万亩的军田,能养活多少兵?能练出抗衡大同军的虎狼之师吗?”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绝望的清醒道:“福建清田一败,便是前车之鉴!江浙、两广、江西,还有谁敢再行此策?
朝廷还得靠加税、发债去募兵!二十万大军,朝廷养得起吗?即便养得起,一群靠银钱堆出来的乌合之众,能是大同铁军的对手?这分明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啊!”
张采长叹一声,颓然道:“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强求。我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要独立擎天,终究是痴人说梦了。”
大同十二年(1636年)三月二十五日,福州,福建资政会。
清田失败引发的滔天巨浪,终究还是猛烈地拍打到了金陵朝廷的船头。内阁迅速派出了资历深厚、威望高的次辅文震孟,前来收拾残局,安抚地方。
文震孟开门见山,姿态放得颇低道:“朝廷体察下情,深知诸位乡贤之难。经内阁议定,凡士绅合法购置之田产,朝廷予以承认,其地契一律有效!”
此言一出,会场紧绷的气氛明显松弛了几分。士绅们交换着眼神,知道最核心的利益保住了。
文震孟话锋一转:“然则,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朝廷承认地契,此田便需依法纳粮!再者,”他环视众人,加重了语气,“大同逆贼陈兵东南,虎视眈眈,朝廷为保境安民,需再募强军,军饷孔亟!朝廷希望福建士绅认购300万两债券,望尔等深明大义,踊跃认购,共赴国难!”
只要不动他们的命根子土地,三百万两银子虽然肉痛,但分摊到各家头上,凑一凑还是能拿出来的。
钱老太公与陈家家主等人低声商议片刻,最终缓缓点头。一场涉及根本利益的冲突,最终以“交税与买债”的妥协方案暂时平息。
然而风波并未就此平息,朝廷加税他们认了,要购买三百万两银子的债券他们也认了。
但张溥他们要付出代价,不然随便的阿猫阿狗,也要欺压到他们头顶上,今天就让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酷吏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我等得支持,你什么江南第一名士都是狗屁。
陈家家祖咬牙切道:“文阁老,朝廷的难处,我等体谅。但这清田风波,总得有个交代!张溥此子,在闽省掀起腥风血雨,逼死人命,搅得八闽不宁!此等酷吏,岂能再居庙堂之上?必须去职,永不叙用!”
“还有那夏允彝!”钱老太公拄着拐杖冷哼道:“堂堂读书人,知府大老爷,动辄带兵持枪,如匪类一般强闯民宅,威逼命妇!斯文扫地!此等败类,必须严惩!”
“还有张采!动辄以火炮相胁,视士绅如草芥!复社诸生,年少轻狂,行事偏激,朝廷若再重用此辈,江南永无宁日!”其他士绅纷纷附和,矛头直指张溥集团的核心成员。
会场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黄道周面露不忍起身劝道:“诸公息怒!张溥、夏允彝、张采等人,虽行事操切,然其心为国,初衷可悯。年轻人,锐意进取,偶有过激,亦当给予改过自新之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