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渐渐漫过丰安庄的屋檐。
整个庄子渐渐浸入一片静谧的昏暗中。
书房内,唯一的烛火在轻轻摇曳着。
跳动的光焰把墙上挂着的装饰物映照得忽明忽暗,投出斑驳陆离的影子。
于睿端坐于案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手中那只青釉暗纹的瓷茶盏。
茶盏里的茶汤尚有余温,他眉头微蹙、一脸的若有所思。
“墨家……”
于睿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墨家,这个自先秦时期便名震天下的学派,在历史的长河中并未销声匿迹。
相反,它更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暗河,在漫长的岁月里悄然分出了无数条支流,潜藏在世间的各个角落,不被常人所察觉。
墨家的分支各有所长,一派擅长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言辞犀利如出鞘的利剑,往往能在唇枪舌剑间扭转局势;
另一派则醉心钻研机关之术,所制造的器械精巧绝伦,小到能自动飞起的木鸢,大到能用于守城的重型弩机,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一派则选择仗剑行走江湖,始终以“兼爱非攻”为信条,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行侠仗义,以游侠儿的身份在民间留下了不少传说。
想到这里,于睿紧绷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如今,墨学虽已不复当年的盛况,但这些流派的传人却并未消失。
他们如点点星火般散落在民间,或许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一个能让他们一展所长的机会。
杨灿此人,能言善辩,精通各种器械的改良,而今看来,还有一身不俗的武功……
这不正是墨家弟子的典型特征吗?
“啪”的一声脆响,于睿将茶盏放在案几上,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若事情真如他所想,那杨灿的价值可就远不止一个田庄管事那么简单了。
他记得查到的消息上说,杨灿曾自述身世:本名丁浩,曾与江南罗家之女相恋。
却不料遭遇灭门之祸,最终只能只身一人逃到陇上,隐姓埋名,才成了如今的杨灿。
于睿缓缓眯起眼睛,烛光在他眼底跳动着。
他决定,回到代来城,就马上派人去详细调查此事。
若杨灿所说的身世纯属虚构,那他就几乎可以确定,杨灿必是墨家子弟无疑。
墨家弟子向来有入世的传统,他们会选择一位明主侍奉,借此一展自己平生的抱负,这在墨家的历史上是很常见的事。
而且,墨家子弟最是讲究一诺千金,忠义无双。
若是能让这样的人为自己所用,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火热,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大好局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书房内的沉寂。
“于公子,杨某因俗务牵绊,迎接来迟了,恕罪,恕罪。”
随着话音,杨灿面带歉意的笑容,快步走入书房。
他身着一件靛青色的长衫,衣料质地精良,裁剪合体,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丝绦带,将他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干练。
于睿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相迎。
“杨庄主不必多礼。你这壁上悬挂的宝刀和虎头挂件,样式甚是别致,于某方才正在细细鉴赏,倒也不觉得烦闷。”
杨灿顺着他的目光瞅了一眼壁上的挂件,心中暗自腹诽:这不过是之前老张留下的破烂玩意儿,哪里算得上别致。
但他懒得跟于睿解释这些,便打了个哈哈,语气带着几分自嘲道:
“杨某向来不学无术,却又偏偏想附庸风雅,便胡乱挂了些装饰,不伦不类的,让公子见笑了。”
二人在说笑间各自落座,于睿抬手整了整衣襟,目光落在杨灿身上,语气意味深长地说:
“杨庄主年少有为,能得到我大伯如此器重,掌管丰安庄这等要地,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杨灿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苦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过誉了。阀主驭下向来赏罚分明,我能有今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至于这丰安庄……”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无奈,轻轻叹息道:“这丰安庄实乃一处是非之地。
杨某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呀。”
于睿眼中目光微微闪动,脸上依旧挂着微笑,顺着他的话说道:“我那伯父威严天成,行事向来果断,只可惜近年来身体愈发孱弱了些。
哎,自从我承业堂弟不幸去世以后,继任的承霖年纪尚幼,还无法独当一面。
伯父心中焦急,在驭下方面难免就严苛了一些。”
杨灿听了,再次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就怕这般严苛,最后会适得其反,如此这般……
哎,不说这些了,免得扫了公子的兴致。”
他刻意装出一副想要抱怨,却又怕落人话柄的模样,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阀主的不满。
如此既不会显得过于直白,又能让于睿捕捉到他的态度。
于睿心中顿时暗喜:听杨灿这话音儿,看来自己的谋划有门儿啊。
二人之间的相互试探,就如同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总得有一方先释放出一点反应,双方才能有来有往地继续下去。
这要是来个慢热,可他娘的就凉凉啦,除非遇上舔狗。
而于睿不是舔狗。
上午巡察田庄的时候,于睿就已经不动声色地释放了对杨灿的好意。
如今杨灿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了对阀主的不满,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反馈。
于睿心中欢喜,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杨灿的距离。
烛光在于睿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
“杨庄主,你是个聪明人,本公子也就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
家父一向求贤若渴,最是赏识像庄主这般有才能的青年才俊。
当日在明德堂上,若不是庄主你仗义执言,家父恐怕难以脱身。
庄主对我家是有大恩的,而且你的一身才学,更是让家父十分倾倒。
若是庄主愿意为我二脉所用,我二脉必定会以厚禄高位相待,绝不会亏待了你!”
杨灿听到这话,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声音都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此言当真?”
于睿也随之站起身,神色肃然,语气坚定。
“自然是真的。不然,庄主以为,本公子为何要迂回来到凉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几驮微不足道的货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