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声音逐渐模糊了起来,语序混乱,说着梦话。
“我也讨厌我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母亲,但我也想不通,生活为什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到底该怪谁呢?
怪遗弃我的母亲,又是怪你的出生,怪这个世界?”
她的气息微弱了起来,说起这些,快要用尽了仅存的力气。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害怕,害怕所有的东西,甚至害怕起了你。
我很害怕你,戴林。”
戴林胸口好像压着铅板,呼吸都停滞了。
“我害怕和你说话,更害怕你的眼神、你看待我的目光。”
女人瞪大了眼睛,眼窝里一片漆黑,像是两道黑漆漆的洞。
“生活已经给予我太多的绝望了,如果你也满眼憎恨地看着我、厌恶我……”
忽然,她又自责道,“哦,这不能怪你,我就是这样的人,被自己的孩子厌恶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一想到这些,我还是很难过,难过极了。”
女人翻过身子,平躺在了床上,望着发霉的天花板。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
戴林的脑子里一团乱麻,那句准备了多年的话,几度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就连心的憎恨也提不起来。
他只觉得无力。
“这是座没有希望的城邦。”
突然,女人打破了死寂,喃喃道。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是在等死罢了,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又无能为力,只好在死亡到来前,终日寻欢作乐。”
女人侧过头,望着戴林的脸庞,一团模糊的漆黑。
“大家一起喝酒、歌唱、起舞,在床上扭做一团……我可以接受这安乐死般的自我麻痹,但我不想你这样。
我是爱你的,戴林,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爱?
听到女人说起这个字,戴林只觉得讽刺,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攥紧了拳头。
“我还记得我母亲遗弃我的那一天,她连头都没有回,甚至懒得说个谎,告诉我她还会回来,她就那么走了。
至今,我仍记得那一天的心情……我知道那心情有多糟糕,我不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更不愿你用那样的心情来对待我。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你不同,戴林,我一定要为你做点什么……”
女人语气坚定,甚至有几分强硬。
“我拼了命地赚钱,我要攒够一张离开这里的车票,哪怕只有你一人离开就好,很幸运,我做到了,真是太好了。”
戴林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想大声斥责,咒骂她临死了,依旧在说谎。
可戴林没有说出口,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明白,女人说的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那真是古怪的一天,是你迎来新生的一天,也是我失去你的一天。
那时你没有哭,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那目光几乎要割开了我的喉咙,但我反而又萌生了几分高兴。
是啊,你越讨厌我、憎恨我,你越不会回到这座没有希望的城邦……这真是太好了。”
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了最后,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声。
说出这番话,榨干了她为数不多的力气,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戴林始终坐在原位,低着头,像座沉思的雕像。
很奇怪,狭窄的房间像是具备某种魔力般,将时间的尺度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看不见尽头。
无数的想法在戴林的脑海里爆炸又熄灭,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秀,纷纷扰扰的声音尖叫个不停。
“她在说谎!”
“也许是真的,也许她真的爱你。”
“可为什么,她从不表露呢?”
“就算她表露了又如何,生活在如此境遇里的你,会相信吗?”
声音们在尖叫、在怒吼,几乎要撑爆了戴林的脑袋。
“戴林。”
突然,熟悉的声音响起,将这杂乱的声音一并斩断。
温柔、带有温度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戴林的肩膀上,视线的余光里,安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逆着光,身影一片漆黑。
“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我吗?”
戴林说出了来到这第二句话,苍白又无力。
安雅摇了摇头,俯下身,从后拥抱起了戴林。
“很少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不要说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了……”
她低声道。
“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