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日,总带着一种高远而清冽的意味。
庭院里的那棵老海棠树,叶片已被霜风染上了浅浅的酡红,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桠,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短短、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给这方静谧的天地镀上了一层旧时光的金粉。
林凡正坐在廊下的藤椅里,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水利舆地志》,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落在书页上。
昨日下午北海公园的那一幕,还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
周围游客的惊呼声乍起,孩子的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几乎要瘫软在地。
几乎是本能反应,便一个箭步越过栏杆,抱住孩子。
他在众人钦佩感激的目光中,悄然离开了现场。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的脚步声从月亮门那边传来,踏碎了满院的宁静。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灰布长衫,步履虽急,却依旧放得极轻,这是多年涵养使然。
他手中捧着一份样式考究的烫金拜帖,走到林凡身边,才微微躬身,用一种既恭敬又不失亲切的语调低声道:
“林先生,院外有位陈先生,携着夫人和一位小公子前来拜访。
说是……昨日您在北海公园救了他们的孩子,这是特地上门来谢恩的。”
林凡闻言,放下书卷,从容起身。
他今日在家,只着一件素色夹袍,更显得身形颀长,眉目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气质。
恰在此时,苏晚晴也从西厢的书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月白底绣着淡紫色缠枝莲的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步履轻盈,仿佛一株清新的玉兰。
秦淑慧正从正厅走出,听到福伯的话,脸上立刻漾开了欣慰的笑意。
她快走几步,亲昵地拉过女婿的手,轻轻拍了拍:“既然是来谢你的,那就快请进来吧,莫要怠慢了人家。”
她又转向晚晴,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与促狭,“晚晴也一同见见,你先生这可是见义勇为,积了德了。”
晚晴温顺地点点头,目光掠过福伯手中的拜帖,那拜帖的纸质厚实,烫金的纹样古朴雅致,不似寻常人家所用,心下略微闪过一丝诧异,但也只当是对方格外郑重,并未深想。
她走到林凡身边,与他相视一笑,默契自然。
秦淑慧又想起什么,转向福伯,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另外福伯,往后别再‘林先生、林先生’地称呼了,自家人,这般称呼反倒显得生分。这是咱们家姑爷,以后就直接叫‘姑爷’便好。”
福伯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连声应道:
“哈哈哈,好的夫人,您瞧我这老糊涂,记住了,记住了!是姑爷,是咱们苏府的姑爷!”
他眼中闪烁着欣慰而幸福的光芒。
他是苏家的老人,几乎是看着晚晴长大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这位善良聪慧的小姐视若己出。
林凡这位姑爷,虽来苏家时间不长,但为人谦和,学识渊博,待小姐又好,他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这一声“姑爷”,叫出口,便意味着更深层次的接纳与认同。
片刻之后,福伯引着三位客人穿过月亮门,步入庭院。
走在前面的是那位陈先生,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套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英式西装,肩线绷得笔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他的步伐稳健,眉宇间透着一股长期处于严谨、自律环境中磨砺出的坚毅与沉稳。
紧随其后的夫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面容秀美,但眉眼间仍残留着一丝昨日惊魂甫定的憔悴。
她一手紧紧攥着身边小男孩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小男孩,约莫四五岁年纪,正是昨日差点被车撞的那一个。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小外套,帽子上一对毛茸茸的虎耳装饰显得格外可爱。
此刻,他小脸微红,有些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好奇与一丝不安。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沉实,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古意盎然。
这一家三口的组合,衣着气度皆是不凡,与这书香缭绕的庭院倒也相得益彰。他们沿着青石小径走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廊下迎候的林凡、晚晴和秦淑慧身上。
然而,就在即将踏上廊前石阶的刹那,那位陈先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林凡,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锁在了苏晚晴的脸上。
他脸上的那种沉稳持重瞬间冰消瓦解,瞳孔骤然放大,嘴唇微张,流露出极度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声音带着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脱口而出:
“晚晴姐?!……是……是你吗?”
这一声呼唤,石破天惊,顿时让庭院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晚晴猝不及防,被这声充满激动与难以置信的“晚晴姐”叫得怔在原地。
她抬起清澈的眸子,带着几分困惑与审视,望向眼前这个陌生的英俊男子。
记忆的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荡漾开去,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要被岁月尘封的影子,开始艰难地浮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