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触手可及的星辰(1 / 2)

奥体中心那足以掀翻顶棚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即便在金融学院队员们乘坐的大巴驶离良久,依旧顽固地残留在每个人的耳膜深处,与奔腾的血液共鸣。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回响,而是灵魂在经历极压淬炼、最终涅槃重生后,难以平息的震颤与轰鸣。

酒店楼层仿佛成了狂欢的延续之地。更衣室里那场由喷洒的香槟、咸涩的汗水与破音的嘶吼构成的短暂爆发,仅仅是情绪洪流的一次试探性决堤。

回到这相对私密的空间,失去了外界目光的约束,这股积蓄了整整一个赛季,乃至更久的力量,才真正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走廊里,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队员们勾肩搭背,用走调到九霄云外的嗓音,吼起了那首粗糙却饱含热血的队歌,紧接着是各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其中意味的、脍炙人口的训练场口号和互相调侃的诨号。

声音震得廊灯仿佛都在微微颤动。一名推着工作车准备更换布草的服务员经过,面带宽容的微笑,看着这群几乎要把酒店走廊变成迪厅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对这般纯粹青春活力的怀念。

于俊洋教练破天荒地没有出面制止这场“骚乱”。

(这栋主办方提供的酒店现在只剩他们一只球队了,决赛的对手在旁边的另外一栋酒店,这栋楼其他队伍都因淘汰返回自己的城市)

他仅仅是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双手抱胸,身体微微倚靠着门框,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弟子们。那标志性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终年不化的冷峻脸上,坚冰似乎被某种炽热的东西融化了一角,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而他眼底深处,那常年被战术分析和严格纪律占据的地方,此刻清晰地流淌着欣慰,闪烁着骄傲,甚至……还有一种近乎于“慈祥”的柔和光芒,一闪而逝。

他默默地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看着张浩跳到沙发上挥舞毛巾,看着芦东与每一个队友用力撞肩,看着付晨被乔松和陈龙飞架着,笨拙地跟着节奏摆动……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将这片喧嚣彻底留给了这群用意志和汗水拼来奇迹的孩子们。

他知道,这一刻,完全属于他们。

张浩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音量开到最大,放着节奏狂暴、鼓点如雨的重低音电子音乐。

他一个箭步窜到走廊中央那张供客人休息的豪华沙发上,踩踏着昂贵的皮质表面,挥舞着一条不知是从哪个队友包里翻出来的、沾着泥污的毛巾,像个陷入癫狂的部落祭司,带动着所有人的情绪陷入更深的沸腾。

芦东虽然没他那么夸张,但也彻底放下了队长的矜持,和每一个路过的队友用力击掌,那力量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然后便是结实的、男人式的拥抱,那咧开的嘴角几乎要延伸到耳根,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就连一向沉稳内敛的门神付晨,也被打嗨了的乔松和陈龙飞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半强迫地拉入了“群魔乱舞”的中心,他起初还试图挣扎,脸上带着窘迫的红晕,但很快便被周围火山喷发般的热情感染,那腼腆的笑容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最终化为无比灿烂、甚至带着几分傻气的开怀大笑。

耿斌洋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壁,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透过薄薄的队服传入脊背,与他胸膛里那颗如同失控马达般疯狂擂动的火热心脏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像是贪婪的录像机,缓缓扫过一张张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有些“面目狰狞”的脸庞——芦东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霸气的张扬,张浩那永远精力过剩、古灵精怪的搞怪,付晨那难得一见的、毫无保留的憨笑,丛庆和李志刚这两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后防铁闸,此刻正勾肩搭背,模仿着比赛中头球解围和飞身封堵的动作,嘴里还配着“砰”、“咣”的音效……他的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饱胀的满足感和归属感填满。

那记绝杀球的每一个细节,依旧在他脑中以慢动作循环播放——芦东在两名壮硕中卫夹击下,如同困兽般奋力跃起,凭借强大的腰腹力量,将那记看似毫无威胁的长传,顶向中路空当的决绝;自己在那电光石火间,几乎是凭借本能和超越计算的灵感,倚住防守球员,用右脚脚后跟轻盈而迅疾地完成那记“神来之笔”的磕传;以及张浩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坚决内切,最终在身体失去平衡前,用尽全身力气送出那记无私到极致的横传……信任,超越言语的默契,以及在绝境中被逼出的、足以撕裂一切数据模型的创造力,他们做到了。他们亲手击碎了云川大学精心编织的、由数据和预测构成的战术迷宫,踏着这位强大而可敬的“猎人”的尸体,昂首站到了全国总决赛,这片大学足球至高无上的舞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下,是滚烫的分享欲。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渴望立刻听到上官凝练的声音,想与她分享这站在云端之巅的极致喜悦,想告诉她,他们又向前迈进了巨大的一步,距离那个共同的、闪闪发光的未来,更近了。但指尖在触到冰冷屏幕的瞬间,又迟疑地停住了。时间已过午夜,她应该早已进入梦乡。

而且,这种澎湃到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情绪,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沉淀、消化,才能找到合适的语言,准确地传递给她,而不仅仅是语无伦次的呐喊。他深吸一口混合着汗味、香槟甜腻气息和男性荷尔蒙的空气,将这份滚烫的思念与喜悦暂时压在心底,然后低吼一声,猛地扑向了正在沙发上“作法”的张浩,加入了兄弟们的狂欢浪潮。

这一夜的混乱、激情与释放,如同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直到天际泛起朦胧的、鱼肚白的微光,才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满地的空饮料瓶、凌乱的零食包装和走廊里弥漫不散的、浓烈的青春气息。

次日中午,当队员们带着严重的睡眠不足三三两两、脚步虚浮地出现在临时会议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于教练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如同精确的钟表般,早早地肃立在战术板前,用他冰冷的眼神迎接每一个迟到者。

会议室里窗帘半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特有的、松弛中带着无限期待的气氛。

“哎,我说兄弟们,你们看手机了吗?咱们这次是真他娘的火出圈了!”张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显然只是用水随便扒拉了两下的头发,眼下的乌青堪比熊猫,但精神却异常抖擞,仿佛刚刚充完电。他把手机屏幕直接怼到并排坐着的芦东和耿斌洋眼前,手指激动地划拉着屏幕,“看看!‘金融黑马一黑到底,神来之笔绝杀战术大师云川’、‘数据迷雾难挡热血,三叉戟闪耀全国赛场’、‘草根传奇仍在继续,钢铁金融剑指总冠军’……看看这些标题!哥们儿现在走街上,是不是也得戴个墨镜了?”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粉丝围堵的场景。

芦东嗤笑一声,带着点嫌弃地一把推开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的手机:“瞧你那点出息,这才哪到哪?八强、四强,报道再多,也就是个过程。等咱们把那个沉甸甸的冠军奖杯真真切切捧回来,那才叫真正的铺天盖地,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名人的烦恼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仿佛冠军已是囊中之物。

“冠军……”

耿斌洋轻声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此刻从他唇间吐出,不再像是遥不可及、悬挂于天际的冰冷星辰,而是有了温度,有了重量,仿佛一块已经被烧红、即将被锻造成型的金属,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于教练推门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运动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惯常的、近乎严苛的严肃。

但是,那些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细微表情了如指掌的老队员,比如心细如发的耿斌洋,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松弛,以及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眼底,那比往日更亮一些、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的神采。

“都醒了?”

于教练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轻易地压下了底下所有细微的交谈声和哈欠声

“看来昨天晚上的庆祝,还是不够彻底嘛,居然还有力气在这儿叽叽喳喳,看来训练量还得加码。”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沙哑和不好意思的笑声。

于教练话锋一转,语气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高兴,是应该的。历史性地闯入全国总决赛,你们击败了强大的、被无数人看好的对手。这份荣耀,是你们用一场场拼杀,用汗水,甚至是用鲜血换来的。你们配得上所有的赞誉,配得上昨晚的狂欢,也配得上此刻内心的骄傲!”

他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让那本就高涨的情绪更加昂扬。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但是!就像我之前反复强调的,摸到门槛和把脚迈进去,是两回事。把脚迈进去,和真正站在殿堂的中央,戴上那顶唯一的王冠,更是天壤之别!现在,我们不仅要把脚稳稳地迈进去,我们还要目标明确,意志坚定,把那座代表着最高荣誉的冠军奖杯,给我牢牢地、死死地抓在手里!让它刻上我们金融学院的名字!”

他“啪”地一下按动遥控器,幕布应声亮起,上面出现了新的、加粗放大的PPT标题——

“全国总决赛:最后的堡垒,甘州理工大学”。

“我们的决赛对手,甘州理工。”

于教练切换画面,出现了对方设计朴实、甚至有些土气的校徽,以及一些简单的数据统计和晋级路线图

“我必须客观地告诉你们,他们的晋级之路,运气,占了相当大的成分。”

他开始详细剖析甘州理工的全国大赛征程。从省联赛、到北大区小组赛,他们的签运就像是开了挂一样,堪称“幸运天堂”,几支纸面实力强大的传统豪强,如同中了诅咒般,在早期轮次便意外翻船,爆冷出局。这使得甘州理工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遭遇真正意义上的、能对他们构成毁灭性冲击的顶级强队。而他们的半决赛,更是将“实用主义”足球发挥到了极致。

面对另一支同样以防守坚韧著称的苏江大学,他们在开场仅仅第一分钟,就利用一次前场看似毫无威胁的逼抢,造成对方后卫处理球失误,跟进的球员在距离球门近三十米处,抡起一脚有些怪异的、带着强烈旋转的远射,皮球在门前急速下坠,在干燥的草皮上弹地后,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堪堪越过门将绝望的指尖,窜入网窝。

“然后,从那一刻起,直到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包括长达七分钟的伤停补时,”

于教练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感:

“他们便彻彻底底地、毫无保留地祭出了堪称极致的‘摆大巴’战术。十一名球员,除了偶尔留在前场作为象征性牵制的一人,其余全部缩在本方三十米区域,用身体,用意志,用一次又一次的飞身封堵和战术犯规,硬生生地将一比零的比分,守到了最后。”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队员们脸上流露出混合着轻视和庆幸的表情。这样的晋级方式,确实谈不上精彩,甚至有些“丑陋”。

于教练重重地敲了敲桌面,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

“但是,你们不要只看到他们的侥幸!更要看到,这种极致的、近乎疯狂的防守,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画面再次切换,列出的是甘州理工大学新鲜出炉的、触目惊心的决赛前伤停报告。

“他们的四名绝对主力后卫,两人因在半决赛及之前比赛中累积黄牌,铁定停赛!另外两人,则在半决赛最后时刻,为了阻止对方几乎是必进球的单刀和空门机会,采取了毫无争议的战术犯规,被主裁判直接出示红牌罚下!同样无缘决赛!他们的主力后腰,在一次中场激烈的、五五开的拼抢中,与对方球员重重相撞,初步诊断为膝关节十字韧带撕裂,赛季彻底报销。他们的组织核心、主力前腰,在一次突破落地时,脚踝严重扭伤,伴随韧带损伤,决赛出场概率低于百分之十。”

幕布上,代表甘州理工后防线和中场核心的区域,几乎被一片象征伤停与禁赛的、刺眼的红色所完全覆盖,仿佛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哗——”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张浩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狂喜。芦东环抱双臂,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冷笑。连最沉得住气、性格最谨慎的耿斌洋,听到这一连串的消息,心头也像是被重锤猛地敲击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意味著什么?这意味着,甘州理工那条赖以生存的、磨砺了整个赛季的钢铁防线,在最为关键的决赛中,几乎要被完全拆散、彻底重组!他们面对的,将极有可能是一支由平时鲜有出场机会的替补球员和轮换球员仓促组成的、缺乏顶级比赛经验和默契的、漏洞百出的残阵!

“我知道你们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于教练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虽然未能完全浇熄那燃起的火焰,却也让大家瞬间安静了不少

“觉得冠军已经手拿把攥了?觉得可以兵不血刃、轻松碾压了?觉得可以提前开香槟庆祝了?”

他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张浩、芦东,乃至每一个面露喜色的队员,停顿了足足五秒钟,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面上:

“我告诉你们,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这种看似毫无悬念的局面,越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一支被逼到绝境、毫无压力、光脚不怕穿鞋的残阵,往往能爆发出远超你们想象的力量!他们没有包袱,没有期待,只会为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去玩命!去撕咬!去用尽一切你们可能想象不到的、甚至是非常规的方式,来争取一个奇迹!别忘了,足球,是圆的!历史上阴沟里翻船的教训,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