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雾邪性,那些人……或者说那些东西,从雾里来,往雾里去。”
“谁知道雾里头,还藏着啥。”
“姜离姐说得对,不能再走了。”
“得找地方躲着,等雾散,等天亮。”
“这附近……”苏锦书举着手电。
昏黄的光柱在浓得跟墙似的雾里,吃力地切割着。
勉强能照见不远处,似乎有片黑黢黢的、更高的轮廓。
像是个小山坡。
“往那边看看。我记得之前看地图,这附近好像标过,有几个散落的苗寨。”
“或许……能找到个废弃的棚子,或者山洞。”
也只能这样了。
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拽着彼此的背包带子。
朝着那片黑黢黢的轮廓,一步一步摸过去。
雾太大,脚下又滑,烂泥裹着湿透的落叶。
短短几十米路,走得跟跋山涉水似的。
王胖子脚下一滑,“噗通”摔了个结结实实。
啃了一嘴烂泥和腐叶,“呸呸”了半天,骂都骂不利索了。
好不容易摸到近前。
发现那是个不大的小山坳,背着风。
坡底下,还真歪歪斜斜靠着几间黑乎乎的木头棚子。
看着有些年头了。
木头柱子被风雨虫蚁蛀得发黑,摇摇欲坠。
顶上苦的茅草都烂了大半,耷拉着。
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倒像是山里猎人、采药人临时搭的窝棚。
荒废很久了。
“就这儿吧,好歹能挡挡风,避避雾。”
李司辰把袁守诚小心地挪下来。
靠着一处还算干燥、没漏雨的棚壁放下。
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又酸又麻,还直哆嗦。
姜离没进去,守在破烂的棚子口。
短铁锹杵在地上,眼神像刀子,死死盯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雾。
苏锦书放下背包。
又拿出那个扁铁盒,在棚子门口和四周的泥地上。
细细撒了一圈那暗黄色的药粉。
味道更冲了,带着股辛辣的土腥气。
“防蛇虫,也防着点……不干净的东西靠近。”
她解释了一句,声音有点哑。
又立刻凑到袁守诚身边。
摸了摸额头,眉头拧得死紧,能夹死蚊子。
“烧得厉害。伤口怕是有点感染,得尽快清理,重新上药。”
“还得有干净的水,喂他喝点。”
王胖子自告奋勇,挣扎着爬起来:
“我去找水!这山坳里,肯定有溪水啥的,我耳朵灵,能听见水声!”
“别去。”
李司辰和姜离,几乎同时开口。
姜离看了李司辰一眼。
李司辰喘匀了气,接着说:
“这雾不对劲,水里头有啥问题,谁也说不准。”
“刚才那伙人……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往哪去的。”
“胖子,你老实待着。”
“生火,把包里的固体燃料拿出来,烧点水。”
“先用咱们自己带的水,省着点。”
王胖子有点不情愿,搓着手。
但也知道轻重,嘟囔着:
“行行行,听你们的。我这就生火,这鬼地方,湿气重,不知道能不能点着……”
他嘴里叨咕着,转身去翻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的背包。
苏锦书跪在袁守诚身边。
开始小心翼翼地解他伤口上,那早已浸透血污、发硬发黑的布条。
布条黏在翻卷的皮肉上。
一扯,昏睡中的袁守诚闷哼一声。
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眼皮剧烈跳动。
李司辰看不得这个,心里跟刀绞似的。
别过脸,胸口堵得慌,喘不上气。
要不是为了护着他,舅公也不会伤这么重。
那暗金蹩王临死反扑那一下,又快又狠,直冲他后心。
舅公是硬用身子给他挡了大半。
“辰子。”
苏锦书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
李司辰转过头。
苏锦书手里拿着从袁守诚怀里贴身内袋摸出来的一个东西。
是个扁扁的、用防潮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
打开油纸。
里面是几张折叠起来的、泛黄发脆的毛边纸。
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硬邦邦的东西。
像是什么老树的根茎,或者晒干的血块。
散发着怪异却异常清晰的苦味异香,说不上是什么路数。
只稍一吸,那香气竟像把冰锥,直往天灵盖里钻,激得人头皮一紧,神志却霎时清明起来。
“这是……舅公随身藏的?”李司辰接过那暗红硬块,凑近闻了闻。
苦味顿时浓了,那香也愈发奇异,像陈年的药渣混着庙堂深处的灰,往人灵窍里钻。
“嗯。纸上是些字和图,太潦草,像是古方,我看不太懂。”
“但这药……”
苏锦书用指甲,从硬块边缘小心掐下一点碎末。
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了又闻。
又用舌尖,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闭着眼,品味了好几秒。
猛地睁开眼。
眼底有光闪了一下。
“是‘血竭’!还是年份很足的老血竭!”
“这东西,对外伤止血、拔毒生肌有奇效!价比黄金!”
“他一直贴身藏着……没舍得用?”
李司辰心里一酸,像被人攥了一把。
舅公这人,抠门了一辈子,好东西总藏着掖着。
说是留到救命的时候,棺材本都不换。
这下……
是真到救命的时候了。
“有这玩意,舅公的伤,能稳住吗?”他急急问,声音有点哑。
“能暂时压住毒性,防止伤口溃烂发炎。”
“但失血太多,元气伤得厉害,必须静养。”
“还得有更好的药,慢慢补。”
苏锦书语速很快,手上动作更快。
她把那一小块宝贵的血竭,放在随身带的一个小石臼里。
用石杵,细细地、小心地碾成粉末。
又混上自己包里带的消炎药粉。
搅匀了。
然后,小心地、一点一点敷在袁守诚重新清理过的、皮肉翻卷的伤口上。
暗红色的血竭粉一沾上伤口。
嘶……
伤口上飘起几缕比头发丝还细的白烟子。
昏睡中的袁守诚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但紧皱的眉头,似乎……稍稍松开了那么一丝。
一直急促的呼吸,也好像平缓了那么一点。
李司辰一直提着的心,总算往下落了落。
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好像也挪开了一点缝。
他这才有心思,低头去看那几张泛黄的毛边纸。
纸很脆,边缘都磨损了。
纸上用毛笔写着些蝇头小楷,字迹潦草,飞舞得很。
还有些奇怪的、弯弯曲曲的符号和简笔画似的图案。
他凑近那簇王胖子刚生起来、火苗还很小、勉强驱散一点寒气的火堆。
就着那点微弱的光,辨认了半天。
只勉强认出几行断断续续的字:
“……黔东南,嘎乌婆之地,有白石秘境,藏地脉灵乳,生死人,肉白骨……”
“……然秘境有灵,非有缘者不得入……”
“……入口隐于群山之眼,需以‘钥’启之……”
“钥?”
李司辰心头一跳。
像被什么东西冷不丁扎了一下。
黑水峪那“幽泉侯”棺椁里的铭文……
“观测站”那帮人,通讯器里模糊提到的“钥匙”……
难道舅公早就知道“嘎乌婆”和“白石秘境”?
这“钥”……
指的是他包里那柄“量天尺”?
还是那面“镇魂镜”?
或者……
是他这个人?
“这纸……你认识?”苏锦书给袁守诚敷好药,重新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瞥见他捏着纸,愣愣出神的样子。
“舅公留的,关于嘎乌婆。”李司辰把纸递过去,声音有点干。
“你看看,这‘群山之眼’是啥?‘钥’又是啥?”
苏锦书接过来。
就着那簇渐渐旺起来、噼啪作响的火堆的光。
仔细看了起来。
她看得比李司辰仔细得多。
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打成死结。
“这记载……很零碎。像是从什么更古老的典籍、或者碑文上,匆匆抄录下来的。”
“‘群山之眼’……”
她伸出沾着血污和药粉的手指,在虚空里比划着。
“可能指的是某座形状特殊的山峰。从特定角度看,像一只眼睛。”
“也可能……是一个由好几座山环抱形成的特殊山谷、盆地。从高处看,地形轮廓像一只眼睛。”
“‘钥’……”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李司辰。
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没有明说。但后面提到了……‘袁李之血,可通幽冥’……”
袁李之血?
李司辰彻底愣住。
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袁家……
和舅公出身的李家?
这“钥”……
还真跟他身上流的血……有关?
“还有,”苏锦书没等他消化,手指指向最后几行。
那墨迹几乎糊掉了,混成一团。
“这里提到了‘蛊祸’、‘地气紊’、‘黑苗禁地’什么的。”
“字太模糊,看不清了。”
“但看样子……”
她吸了口气,声音发沉。
“嘎乌婆那地方,不太平。”
“不止藏着秘境,还有别的……大麻烦。”
“管他什么麻烦!”
王胖子蹲在火堆边,一边用个小铝饭盒烧水,一边插嘴。
火光照得他胖脸上油光光的。
“再麻烦,能有黑水峪那刀枪不入的大粽子麻烦?”
“能有刚才雾里飘过去那几位爷吓人?”
“咱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舅公又这样。”
“不找到那劳什子仙乳,回去张道长那边咋交代?”
“张道长可还等着救命呢!”
这话像根烧红了的针。
又快又狠,扎在李司辰心口最软那块肉上。
是啊。
张清尘还等着救命。
黑水峪这趟,仙乳没到手,倒惹了一身骚。
舅公还搭进去半条命。
前路茫茫,浓雾紧锁。
后头还有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盯着。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他正烦躁得想捶墙。
棚子外守着的姜离,忽然低喝一声:
“谁?!”
短铁锹“锵”一声出鞘半寸。
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划过一道冰冷雪亮的弧光。
直指浓雾深处。
浓得跟实体一样的雾里。
传来一声苍老、沙哑,带着浓重湘西土腔的问话:
“外乡人?哪个寨子的?”
“半夜三更,蹲在我龙家猎棚里搞么子?”
(第七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