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1 / 2)

时节早已过了霜降,十月的西魏边境,已经算是入了半个冬。

作为并州的州衙治郡,朔方城是中原与西域贸易的北关第一城池,无数的异国商队驻留此处,也有并州最大的驻军部队在城外驻守。

自西魏叱罗托退兵后,这里驻军少了些愁云惨淡,城内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热闹繁华。

萧怀瑾腰间挂着刀,独自走在旧石板路的街道上,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操着各种口音,他新奇地听了几耳朵,有些不太听得懂。

路边卖的热馍雾气腾腾,遮蔽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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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安定伯是派了麾下一名副将去招安他的——伯爷军务繁忙,自然无暇亲自接见一个小小的流民帅。萧怀瑾没见到安定伯也不失望,他当然也不想这么早被知晓身份。

值此战乱之际,流民帅虽然常不听话,却是很好的兵力补充和替死鬼,各地官兵都喜欢,世家大族也喜欢。更何况他实实在在能打,安定伯没理由不要。但入了正规军,他才发现,原来之前他一手组建的、令他沾沾自喜的流民军队,根本还是差劲,甚至管理上一团混乱。

譬如他的辎重粮草消耗速度,是正规军的几倍——由于不擅管理,很多流民克扣偷拿。他的军伍纪律也差得远,被敌人冲击就做鸟兽散。

所以那天在西关口的仗,至今他也不知算是胜或败。

虽然叱罗托后退几十里,但他一路耗费心血建起的流民军却散了。

仅剩的几百流民兵被送去军营接受正规操练,拿一份正式的军饷;而他被安定伯的副将召见,封了个小小的陪戎校尉,手下有些兵,却不怎么听他招呼——因为他是流民帅起家。

原本他以为投入朝廷军中,怎么也该是个小六品的校尉。所以得了九品陪戎校尉,倒好似现实给了他一记难堪。更可笑的是,其他人却觉得他走了大运,当了九品“官”也是了不得的。

这从九品的小武官也做得不痛快。譬如现在,他就一个人带刀巡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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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商贩见他是巡视的兵爷,有点心疼又殷勤地拣了个馍塞给他:“爷,您尝尝,这个面和得软,有嚼头,不用兑水。”

边境的商贩虽然滑,却也小朴实,在这里做生意总是受战乱纷扰,这里的武将兵爷说话比衙门口的老爷们管用。

萧怀瑾心一热收下了,递给他一个子儿,那人不要,萧怀瑾放在他摊子上,咬着馍离开。

天很冷了,这里的人说,再过不到半个月,第一场雪便要降临。

他听到路边有人在唱皮影戏,唱腔自然不比长安那些地方,这里的人说话口音似乎带着土巴和盐味,唱的是《张将军夜袭敌营救儿郎》,路边很多人蹲着听。

他驻足听着,那粗粝的嗓音从晋军被西魏截道,到张将军单骑闯敌营,到小方将军和士兵们被救,再到张将军力竭被俘,当着晋军的面被剐刑。有小孩害怕,往大人身后钻,想听又不敢听的样子。而大人则听得入神,哪怕这出戏已经听过许多遍。那是一个时代不可侵犯的烈性,那时的将兵把国门守得严实,不像这些年频频战乱,百姓们便怀念故去的英雄,这是本能。

萧怀瑾攥着馍,觉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心口听得堵。

以前武明玦唱《张女从军行》时,他没有听完便打断,只记得白婉仪唱的乐府词《张女传》,最后一段是怎么来着?

王侯将相知,媒妁连绵至,登门若决河,聘礼如斗星。

鹊飞闺檐下,河内望族家。百战名门后,佳话长此兴。

慕德有姜任,夫则百斯男,教儿又诫女,颐养有天年。

那个传说中的女将军从军回朝后,不是嫁于王侯了么?不是成为名门望族了么?不是儿女绕膝颐养天年了么?却原来都是人们编织的美好愿景,用以粉饰冰冷的现实吗?

他正出着神,耳边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声音响起,他面前站了两个身高体壮的人,其中一个是一名宣节副尉,姓张,皱着眉声音粗亮地嚷嚷萧怀瑾:“在这里偷懒做什么,走了走了!李校尉还要来巡察呢!”

“知道了。”萧怀瑾收起怅然若失的心思,跟着张副尉走在路上,回去瓮城——这个月的轮值,他跟着张副尉的兵驻守瓮城,白日巡城。

朔方郡是晋国少有的建有瓮城的城郡,整个晋国境内唯有长安、潼关、洛阳、建安还建有瓮城了,可见这座城池的重要。不过它的瓮城比长安和潼关要小得多。

和长安等地不同,这里的瓮城是在城门内建的,景祐初年,由并州驻朔方的守将苏廷楷督建。苏廷楷虽然因叛国而死,但他督建的瓮城还在被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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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守瓮城的驻军正在城头上烤火,他们每日在这藏兵洞外聚在一起,喝点烧酒驱寒。

天太冷了,他们的棉衣絮不够,大概是被上面克扣了,经常冻得四肢发僵。见柳不辞回来了,几个人笑了笑,递了个眼色,将烧酒给他:“兄弟伙也来喝点!”

萧怀瑾想推,这种烈酒口感差,入喉辛辣,和宫中名贵佳酿比不得,他是十分嫌弃的。那几个老兵嚷嚷道:“你这样子,哪儿能管得了你那些流民兵?”言下之意,他不喝酒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些人看起来豪爽,其实也最排外,能一起喝酒就是交情,倘若连酒都不能一起喝,那也没什么好聊的了。并且兵营里人都十分慕强,能喝能打才是爷们儿,要是不够爷们儿,很容易被人找茬欺负。

萧怀瑾的人都被调去操练了,而如今他不想惹什么麻烦——说来可笑,这大概是他生平头一次认识到,怎么做人做事,才能让自己省心的技巧,他往日从不必考虑这些——他接过烈酒喝了一口,那辛辣入腹,呛得他猛烈咳了起来,眼泪都差点呛出。

其他人笑他被酒呛,倒没再难为他,能一起喝酒,大家也算是战友,可以胡天侃地了。

就说到了这座守着的瓮城,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苏廷楷如何建瓮城,以及景祐九年的正月大乱,钦慕一下韦不宣那场经典的夺城之战。忽然有人道:“说起来,这些年打仗是越来越多了。早些年,惠庙景庙时候,胡人哪敢来撒野?那才是好日子呢。”

那人半是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好气氛一扫而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口口传着酒壶,喝闷酒。惠庙那个时候距今不过五六十年,国力却是天壤之别。

“那时候可不是能人辈出?女人家都能冒出个张将军。瞅瞅现在,什么妖魔鬼怪,倒是京中那位大娘娘,作乱没完。”

萧怀瑾一怔,“京中那位大娘娘”说的是何太后么?

他知道民间对她评价不高,因为延祚四年的互市一事,闹出了大乱子,恨着呢。

“不是有那个传说吗?”有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说晋过五世而亡,你们看多应景,这些年总在打仗不假吧,天灾*没完没了。长安的那位爷,听说也是起风作浪的,那个妖后再掺一脚,朝廷里还能有安生时候嘛。”

“长安的那位爷”当然说的是萧怀瑾,他们不敢称皇帝名讳,民间都这么叫。

听他们在讲自己的坏话,萧怀瑾心中十分复杂,又不能辩驳,又听得想笑,这些人指点江山的样子,仿佛他们知道怎么治国一样。

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支棱起耳朵听着。

另一个人道:“也不能全怪圣人吧,他登基前好几年,不都是那个妖后垂帘的吗,女人和太监共掌国事,你们说能搞出什么名堂来?那歌怎么唱的来着,牝鸡司日出,灼灼照阉狼,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栋梁!大家都说,指不定他们还有一腿儿呢。”

萧怀瑾不是第一次听那首民间童谣,然而此情此景下,总觉得莫名讽刺,又一股无名的愤懑,不知从何而起,在心底烧得慌。

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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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副尉在瓮城的城头上转了两圈,天冷的要命,城头上的风刮穿了骨子,他抱着胳膊小跑过来,也倚着墙坐下,喝了口酒递给下一个人:“一说起这个就堵心,那太监和妖后搞的一团乌烟瘴气的,跟西魏人的互市也敢做?怎么样,延祚四年差点亡国,害得咱们死了多少兄弟!我媳妇儿生了儿子我都没看一眼,留了个口信儿交待遗言就出来了。”

张副尉在朔方的并州驻地呆了很多年,甚至从小兵熬成了八品武官,却对当年西魏人长驱直入的惨状记忆犹新。

萧怀瑾沉默地听着,原来朝廷的大事,看在民间的人眼里却是这样的。

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做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决策,也许底下人根本不关心,影响了他们吃饭穿衣,就是下策,就是昏君。

民智不开,浑浑噩噩过日子,历代朝廷也乐意如此,给一口饱饭不要造反就好了,越学越聪明,聪明了就会想得多,想得多质疑得多,社稷就不稳定了。

虽然他曾经恨太后,如今却也看明白了,太后做事是公私分明的,当时借势逼人的是掌兵权的世家。延祚四年的互市失败,她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宋逸修也自尽谢罪了。

也真是奇怪,在宫里时他恨不得太后立刻去死,可出了宫这么久时日,却是常常会忆起她的好。

他还记得有一次,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夜里他去长生殿听训,看到太后合上奏折,借着跳跃的火光,他看见那上面落了几滴水印子。也记得她时常会一个人站在冷寂的夜里,提一盏孤灯,每每这个时候他便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又狠又坏的人,可能也很脆弱,连一点点光都祈求抓住。

他张了张嘴,正要分辩,又听他们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那个妖婆为了收养陛下,好当上太后,才害死了端谨贤妃,据说连尸体都不放过!简直蛇蝎心肠,就可以见她器量多小了,一当太后就揽权,说不定啊,现在长安说了算的也不是陛下,是那个妖后呢!”

萧怀瑾的心情更十分复杂了,他不知该为谁辩护。倘若从前,他听了这话,会被激起刻骨的仇恨,怀念他早亡的母亲;可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

白昭容的死,韦无默喊出的真相,都太过于残酷,甚至让他无颜面对,在这宫里无所适从。

为了先帝的嘱托,何太后怀着丧子之痛,向仇人的儿子隐瞒了十多年真相。仅仅是这分忍耐的器量,他这一生就永远也不及了。

众人露出一副可怕又厌憎的神情,张副尉也推心置腹道:“是有这个可能啊,我是听闵将军那天跟人说起来,伯爷那边从京城听来的消息,自从陈留王反了,陛下就称病不朝,折子又全送到太后那里了,现在咱们并州要怎么打仗,什么时候拿钱,都是妖后说了算。”

“哎呀,哎呀呀,这下算是完了,完喽!让那妖后再折腾一次,咱这‘晋五世而亡’就真应验了,可怜了皇城那位爷,跟着受累不说还挨骂……”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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