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先小心地把缝纫机头从台板上卸下来,用软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放进原配的木箱里,扣好搭扣。
收音机和座钟,老师傅找来了不少干净的旧报纸和硬纸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了又包,边角都塞得严严实实,生怕路上磕碰了。
“同志,你打算怎么拿回去?东西不少呢。”
老师傅看着地上这个几大件,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谢谢师傅,我出门找辆板车就行。”阳光明答道。
他走到委托商店门口,炽热的阳光一下子洒满全身。
他手搭凉棚,正准备向街道两头张望,寻找拉板车的身影,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定格在了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辆板车的车把上,身子微微佝偻着。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即使在放松时也清晰可见。
阳光明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略一凝神,便想起来了。
这不正是和自己同住一个院里的邻居么?好像姓韩,就住在中院东厢房北头那两间,紧挨着烈属张老太太家。
他依稀记得,好像听别人说起过,这位韩师傅没什么固定工作,平日里就靠着拉板车、四处打点零工维持家用,为人很是老实本份。
既然碰上了熟人,自然比找生人放心,阳光明迈步走了过去。
“韩师傅,忙着呢?”阳光明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客气地打招呼。
正低头专注地卷着烟卷的韩师傅,闻声抬起头,逆着光,眯着眼辨认了一下,待看清是阳光明时,黝黑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他像是被惊到了一般,迅速从车把上站起身,由于动作稍急,那辆倚靠着的板车都跟着晃了晃。
他脸上堆起了略带拘谨和谦卑的笑容:“是……是阳光明同志啊,不忙不忙,等活呢。您这是……”
他的目光很自然的看向委托商店门口。
“我买了几件东西,正想找辆板车拉回去,正好看到您,这活您接吗?”阳光明笑着问道。
“接!接!肯定接啊!”
韩师傅几乎是连声答应,脸上那朴实的笑容绽开,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微黄的牙齿。
能给院里这位新来的,明显是大干部家出来的年轻人干活,他内心觉得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个接触的好机会。要是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就能跟着沾点光。
而且这小伙子说话和气,眼神清正,没有一点他想象中干部子弟可能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这让他心里很舒坦。
“那麻烦您了,东西在店里。”阳光明引着韩师傅走进委托商店。
进店之后,韩师傅的目光逐一扫过缝纫机、座钟、收音机,心里暗暗咋舌。
我的乖乖,这阳家果然不一般,这才搬进来几天?就置办上这么多大件了!缝纫机、座钟、收音机……这哪一样不是寻常人家攒好些年钱,才敢琢磨的大件?
不过他是个本分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再怎么嘀咕,嘴上也是严严实实的,绝不会多一句嘴,更不会回头在院里到处嚼舌根。
他不再多话,手脚麻利地开始往板车上搬东西。
阳光明也在旁边搭手,两人配合倒也算默契。
因为算是熟人,阳光明觉得没必要像对陌生车夫那样讨价还价,等东西安置妥当,便直接开口问:“韩师傅,这一趟您看多少钱合适?”
韩师傅闻言,连忙摆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嗨,都是邻居,街里街坊的,帮个忙的事儿,提什么钱不钱的。顺路就拉回去了。”
他这话带着几分真诚,也有几分客气。
“那不行,您出力干活,赚的就是辛苦钱,哪能白干。”阳光明态度很坚决,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该多少就是多少,您千万别客气。”
韩师傅又推辞了两句,见阳光明是真心实意要给,绝非虚让,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憨厚地笑了笑:
“那……那您看,这一趟路不算远,东西也不沉……您给三毛钱就行,您看合适不?”
这个价格确实是公道价,甚至比市价还略低一点,透着邻居的实在。
阳光明却觉得人家出力流汗,又是院里邻居,以后买煤买粮,说不定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想着多给一些。
便说道:“这样,韩师傅,我给您一块钱,您也别找了。以后家里说不定还有麻烦您的地方,比如买个煤球、搬个重物什么的,就当先预支了。”
说着,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元纸币,递了过去。
韩师傅一看那票子,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连连摆手,身子甚至往后缩了缩:
“不行不行!太多了!这哪成啊!说好的三毛就三毛!一块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黝黑的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觉得收下一块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心里会非常不踏实。
两人在街边就这样推让了几下,阳光明见他实在不肯多要,只好改变策略,说道:
“那行,韩师傅,就按您说的,三毛就三毛。我今天没带零钱,只能让您找零了。要么干脆别找了,以后咱们再有什么活,慢慢扣也行。”
韩师傅把钱接到手里,赶紧把板车支好,腾出手来,从自家缝着补丁的旧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卷得乱七八糟的毛票和硬币,就站在路边,低着头,用长着厚茧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七毛钱,然后不由分说地,硬是塞回了阳光明手里。
“一码归一码,说三毛就三毛,咱干活凭力气吃饭,不能多要您的钱。”
韩师傅语气执拗,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尊严和本分,他看着阳光明,眼神很认真,“您要再这么客气,这活儿我都不好意思拉了。”
阳光明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这是老实人的原则和骨气,心里反而生出几分敬意,便不再勉强,将那七毛零钱收了起来,点点头:“好,韩师傅,听您的。那谢谢您了。”
“您太客气了,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韩师傅见阳光明终于不再坚持,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那种质朴的笑容。
再次检查了一下捆绑的是否结实,韩师傅在前头骑着板车,阳光明则在板车旁跟着,时而顺手在后面推一把。
路程不算远,韩师傅便也没有着急先行,慢悠悠的骑着。
两人一路说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主要是韩师傅介绍着附近的情况,哪家副食店卖的菜新鲜又便宜,哪家煤铺的煤球压得实诚耐烧,胡同口那家理发师傅手艺不错,收费也公道……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嘴问上一两句,这让他对周边的生活环境有了更具体的了解。
就这样,一段路不算长,但也走了约莫二十分钟。
来到四合院门口,已经是下午四点钟,院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进了门,声音便清晰起来:有在水池边搓洗衣服或是洗菜的妇女,她们围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有在院里老槐树下摆开棋盘,楚河汉界杀得正酣,或是围在一旁观战闲聊的老头们;
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和丫头,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和叫声回荡在院落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