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病房外,久久未动,目光沉沉地凝视着眼前这扇门。深吸一口气后,他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缓缓地,推开那道阻隔在亲情之间的墙。
高云云看见门口的人影,怔住了。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最骄傲、最疏离的儿子,竟会主动来病房看她。她一度以为,这辈子到死,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得不知所措,特别是在她说服小枫离家出走后,她已经认定儿子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可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目光平静,甚至已走到她的病床边。
她慌乱地手指发抖,连水杯都拿不稳,洒了自己一手,掌心的药丸滚落在被子上,也无所觉。隽颢没有招来仆人,而是自己默默弯下身,一颗颗将药拾起,又抽来纸巾,将她打湿的手仔细擦干净后,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放到她手里。
这些动作,轻柔到让她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她甚至觉得,就算是梦,也未免太过奢侈。
她接过水杯,颤颤地将药送入口中,却因过度紧张,噎了一下。
「咳……咳……」她慌乱间不住地咳了几声,还未来得及抹泪,一只熟悉又陌生的手轻拍着她的背。
——那是几十年来,她从未敢奢望的。
这一下,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瞬间决堤,哽咽声从喉间涌出,她整个人像是快要崩溃一般,紧紧抓住他的手,潸然泪下:「妈妈错了……隽颢,妈妈真的错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枫……我当时只是……我只是以为,送他去英国避避风头,不会有事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害他被歹徒抓走……」她的声音微弱颤抖,满是悔意与自责,如同将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愧疚一口气倾泻出来。
在隽颢有限的记忆里,母亲向来是一个强势的存在——冷静、果断、从不落泪的铁娘子。如今,她在自己面前哭得这么无助,竟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原本积蓄许久的指责与愤怒,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地坐到她的身边,看着母亲苍白消瘦的脸,眼底浮现一抹复杂难解的情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母亲。毕竟,他们母子,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高云云哭过一阵后,情绪终于稍稍平复。她捏着隽颢递来的手绢,拭着泪,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枫呢?!小枫你找到他没有?!」
隽颢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语气克制又沉重:「他从歹徒手中逃脱了……但身无分文,现在不知流落何方。」
高云云脸色骤变,泪水再次溃堤,她惊惧地捂住胸口,像被重锤击中:「怎么会这样?!他身上……都没有钱……这么多天……」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只能无声地摇头哭泣,那份撕裂的懊悔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地回神,急得要将隽颢推出病房,「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把小枫找回来!——」
「我当然急着找人。」隽颢声音一沉,没有动,也没有退,「但我那两位好舅舅,打电话来告诉我,你病危的消息,非要我回来一趟不可!我没办法判断,这是他们的主意,还是——有人授意?」他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怀疑与责备,眼神如冷刃般落在母亲脸上,他必须要知道谁是幕后推手。
高云云愣住了,满脸错愕,过了片刻才低声喃喃:「我根本没让人通知……我明明交代过,不准声张……」她颤抖着睫毛,瞳孔微颤,似是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惊惶的神色让他面如死灰。
隽颢咬紧牙关,终究还是压不下心底那根刺,语气陡然一沉,责备道:「妈,你知道吗?现在是冬天,小枫和大哥一样有严重的气喘!一发作起来,如果没能及时送医开刀或插管抢救,他……他随时都有可能死!目前只有牧华有能力治他这个病,他根本不能离开家独立生活!你把他赶出去,等同于置他于死地……」
高云云惊愕地睁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真的不懂……」隽颢声音低哑,终于忍不住将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脱口而出。他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高云云,「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难道,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病床上的母亲,眼里有怒、有伤、有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挫败。
「我不再是言正集团总裁又怎样?!失去了那个位子,我就会一败涂地吗?!在你眼中,我是多么不堪一击,需要你三番两次把小枫推向地狱,来换取我的一生荣华?!」他的声音里带着隐忍到极致的颤抖,那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痛和怒,长年压抑下,在此刻一并蹦发。
病房里沉寂片刻,只剩高云云哭得气若游丝的喘息声,以及隽颢胸口起伏不定的沉重呼吸。
「你是我这辈子的骄傲……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的能力……」良久,高云云泪流满面地开口,声音颤抖却坚定。「妈妈只是……心疼你。这些年,你好不容易把言正从风雨飘摇中撑起来,胃都搞坏了……却要眼睁睁把多年心血拱手让人……」
隽颢怔怔看着她,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震惊。
高云云颤抖着手,怯生生地抚上儿子的脸,那动作既熟悉又陌生,像是隔了千重山。「……孩子,你是那么的高傲,没有了言正,要重新来过,并不容易。从零开始的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你从小就站在金字塔顶端,别人耗尽一生才有的成就,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你何曾对任何人低头过?!即使你愿意从头来过,妈妈也不舍得你辛苦……」
隽颢怔住了,一时间百转千回。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见对他如此赤裸的评价和发自内心不舍的话。他不敢相信,那声声颤抖、泪眼婆娑的倾诉,会是来自那个他记忆中铁血刚强、从不流一滴眼泪的女人。
他的心被什么狠狠一扯,既酸楚又困惑。多年来,他所承受来自父母的冷漠对待,如今忽然有了新的解释。他不禁想起江树仁刚刚对他说的话——那些看似无情的背影,那些他以为的毫不在乎,竟全是隐忍与爱的伪装?
他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喉咙紧得发痛,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
高云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彷佛要将积压在心口多日的悔意一并吐出。「妈妈真的……对小枫很抱歉。」她的声音颤抖,眼眶早已泛红,「当晚,妈妈就后悔了,担心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有及时阻止他离开,是妈妈的错!妈妈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她颤抖地握住隽颢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丝补救的机会。「隽颢,找到小枫的时候,请你一定……替妈妈向他道歉。告诉他——奶奶真的不是故意的。」
隽颢沉默片刻,终于反握住她的手,「妈,如果你真心想要道歉,就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小枫回来时,亲口告诉他,我想小枫一定会原谅你的……」
看着被儿子紧握住的手,她泪湿衣衫,重重点头,声音哽咽的说:「妈妈会撑下去……一定撑到他回来,当面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