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马秀英,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未着平日里那身便于行动的戎装或利落衫裙,而是换上了一袭质地柔软、颜色清雅的水蓝色交领襦裙,裙裾曳地,广袖飘飘,行动间如流水拂波。墨玉般的青丝并未过多装饰,简单地绾了个雅致的发髻,斜插一支素银点翠簪子,淡扫蛾眉,薄施粉黛。
月光与院内灯火交融,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清丽绝俗,宛如月宫仙子不慎临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这一出现,原本喧闹欢快的院子霎时安静了一瞬。
朱元璋正举着酒碗与身旁的汤和低声谈论着什么,目光触及月光下的马秀英,不由得顿住了话语,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欣赏之色,随即迅速垂下眼帘,端起酒碗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试图掩去那瞬间的失态。
而陈慕之更是如遭雷击,手中咬了一半的月饼差点失手掉落。
眼前的马秀英,这身打扮,这眉眼间的神韵,这月光下的侧影……活脱脱就是那个在现代社会,曾与他相依相偎,会穿着心爱的汉服与他逛中秋灯会、在满天烟火下笑靥如花的姜月!强烈的时空错位感与汹涌的回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心神剧烈摇曳,一时竟痴了,怔怔地望着她,忘了周遭一切。
柳莺儿正乖巧地坐在陈慕之身侧不远处,默默地将一枚自己细心剥好、去了白络的晶莹橘瓣递向他,恰好将他这瞬间的失神与眼底翻涌的复杂情愫尽收眼底。
她递出橘瓣的手微微一顿,悬在半空,那双总是含着灵动笑意或关切暖意的明澈眼眸,悄然黯淡了几分,如同蒙尘的星辰。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忧伤的阴影。
她默默地收回手,将那瓣橘子轻轻放回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仿佛那橘子突然变得重若千钧,让她无力拿起。心中一阵莫名的、尖锐的酸涩猛然涌上,如同被无形的针尖狠狠刺了一下,并不剧烈,却绵绵密密地疼,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得凌乱的衣袖,将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黯然神伤、那份悄然滋长却仿佛尚未开始便要凋零的情愫,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藏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马秀英似乎并未留意到场面这些微妙的氛围变化,她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致意,送上节日的祝福,随即优雅地尝了一口柳莺儿随后奉上的月饼,杏眸顿时亮起,流露出由衷的惊喜与赞赏:“此物外皮酥松,内馅甜而不腻,带着莲香,滋味奇妙而融合,我从未吃过如此精致的点心。”
柳莺儿轻声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这个自然,是慕之哥哥忙里偷闲,亲手调制、烘烤的。”
“这是慕之……陈参赞的手笔?”马秀英略显惊讶,随即眼中欣赏之意更浓,目光含笑望向兀自有些怔忡的陈慕之,“想不到陈参赞不仅精通格物算数,善于谋划,竟对庖厨之事也深有研究,能化寻常食材为如此美味,真是……令人惊叹。”
陈慕之这才从恍惚中彻底回过神,勉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波澜,定了定神,应道:“马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些乡野粗浅小吃,偶得之,登不得大雅之堂,聊助佳节兴致罢了。”
马秀英却嫣然一笑,这一笑,在月光下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仿佛令周遭灯火都为之失色。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难得的娇憨与亲近之意,说道:“军营之外,佳节当前,何必如此拘礼客套?我看叶先生、胡大哥他们,皆与你兄弟相称,亲近自然。我若再整日‘陈参赞’长,‘陈参赞’短,倒显得刻意生分了。若不嫌弃,我往后便随他们,唤你‘慕之’可好?”
她顿了顿,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声音略低,却依旧清晰,“义父平日……在府中,都唤我‘秀秀’。你……你也不必总是‘马姑娘’、‘马姑娘’地叫了,显得疏远,叫我秀秀吧!”
此言一出,坐在陈慕之侧后方的柳莺儿,正拿着温好的酒壶准备为他斟满空了的酒杯,闻言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明亮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黯淡下去,她深深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动,却最终无力地覆盖下来,彻底掩盖了眼中汹涌的失落与难以言说的酸楚。
她默默地将酒斟满,动作轻缓得几乎没有声音,然后悄然退回灯火的阴影处,仿佛想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如同浩瀚夜空中的一颗孤星,虽然存在,却无人留意其微弱而孤独的光芒。
她性子外表泼辣爽利,内里却温婉细腻,此刻将那份悄然滋生了许久、刚刚破土便遭遇寒霜的情愫,与骤然涌起的、面对马秀英这般家世才貌时的自卑,深深地埋入了心底,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贝齿轻轻咬住了柔嫩的下唇,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陈慕之心头猛地一跳,看着眼前巧笑倩兮、主动拉近距离的“秀秀”,那昵称与记忆中姜月的昵称隐隐重叠,让他一时五味杂陈,心乱如麻,只能拱手道:“蒙……秀秀姑娘不弃,慕之荣幸之至。”
马秀英——秀秀,脸上绽开一抹浅浅的、却足以动人心魄的笑容,如月光破开层云,清丽难言,照亮了庭院。
酒过数巡,月已中天,气氛愈发酣畅。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眼前的胜利与佳节团圆,转向了未来的家国大事与平生抱负。
众人兴奋地畅想着驱逐鞑虏,恢复汉家江山,届时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也让天下百姓能从此过上安定富足、不再流离失所的生活。就连胡大海也挥舞着手中的鸡腿,嚷嚷着将来要当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住上带花园的大宅子,天天都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鸡肉和美酒。
叶兑捻须微笑,听着众人热烈地憧憬,目光却敏锐地瞥见陈慕之只是坐在一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看透世情轮回的淡淡苦笑,默默饮酒,并未过多加入这畅想行列,便有心考较,也是真心想听听他的见解,于是开口问道:“慕之,观你神色,似乎对此等前景,别有怀抱?何不将心中所思说来,与大家参详一番,或能开阔眼界?”
陈慕之此时已有七分醉意,脑中浑浑噩噩,思绪纷乱。从穿越元朝以来的所见所闻——饿殍、战火、流民、官府的腐败、豪强的横行,到前世所学的历史知识,各朝各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循环怪圈,以及那些在史书中仅仅作为冰冷数字出现的“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惨绝人寰的场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一股郁结之气夹杂着酒意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带着醉意,脱口吟诵道,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吟罢,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带着浓重的醉意慨叹道:“正如本朝张养浩学士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朝历代,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正受苦受难的,被榨干血肉的,永远是这沉默的大多数,是这天下苍生!”
众人皆是一愣,欢快的气氛为之一滞,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叶兑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发现了宝藏,他紧紧盯着陈慕之,试探着问道,语气深沉:“慕之此叹……沉痛彻骨。莫非你认为,即便我等成功推翻暴元,光复汉室,于这天下苍生而言,亦不过是换了一种苦法,并无根本益处?那我等今日举义,浴血奋战,究竟又是为何?意义何在?”
陈慕之摇了摇头,醉眼朦胧中却透出一丝异常清醒的锐利之光,仿佛能洞穿历史的迷雾:“非也,非也!叶先生!元廷倒行逆施,视民如草芥,自然要推翻,而且必须彻底推翻!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关键在于,推翻之后,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朝?怎样的世道?”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激昂与不顾一切,“若依旧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赶走了一群豺狼,又来了一群或许更狡猾、更贪婪的虎豹!依旧是人分三六九等,依旧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依旧是天子至高无上,口含天宪,权贵世家肆意妄为,兼并土地,垄断财富!那与暴元何异?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百姓依旧会是权贵眼中可以随意驱使、压榨的牛马,活得毫无尊严,猪狗不如!”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也浑然不觉,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继续大声道:“我们要建立的,应该是一个……嗯,至少是法度严明,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制度!是能让普通百姓……嗯,就是能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少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是能让天下人都能活得有尊严,能看到希望,能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世道!”
他毕竟还保留着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直接说出“民主”、“平等”、“人民当家作主”这类在这个时代过于惊世骇俗的词句,只能用这个时代士人可能理解的范畴去描述。
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直冲头顶,举例道:“就说这盐!海边百姓,取之不尽的海水,经过简单的晾晒、熬煮,便能得到洁白如雪的盐,成本几何?但历朝历代,包括本朝,皆将盐铁之利牢牢握在手中,课以重税,盐价高企,导致多少贫苦百姓连这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吃不起,只能淡食,甚至鋌而走险贩卖私盐,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