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秋初,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连日雨水洗过的濠州城,天空澄澈如碧,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元帅府议事厅内,门窗洞开,光线充足,气氛庄重而热烈,隐隐透着一股大战前的压抑与兴奋。
郭子兴端坐主位,虽连日操劳面带疲色,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光四射,缓缓扫过麾下济济一堂的将领谋士,仿佛要将每个人的斗志都点燃。
叶兑、朱元璋、汤和、陈慕之等核心人物皆在列,连平日多在后勤忙碌、存在感渐弱的孙义也肃立一旁,只是眼神略显复杂。
经过数月休整与积极准备,尤其是“慕之行军面”的稳定供应和“船磨”成功运转带来的后勤保障,打破元军围困、主动出击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诸位!”郭子兴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厅内的寂静,“元廷无道,困我濠州已久,如铁桶箍颈,令人窒息!如今城内军民同心,粮械渐足,士气可用,正是我等奋起一击,砸碎这牢笼之时!叶军师,近日敌情可有新的变化?我等利剑,该指向何方?”
叶兑应声出列,他今日穿着一袭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长衫,更显儒雅从容,步履间自带一份成竹在胸的沉稳。
他先向郭子兴微一拱手,随即转向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回禀元帅,据斥候总旗赵六,连日冒死潜入敌后探查,并结合多方渠道消息印证,江南局势陡生巨变,此乃我军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才继续道,“原本攻陷安丰路、气焰嚣张的元将董抟霄,曾意图挟大胜之势,汇合彻里不花,合力围攻我濠州,欲将我义军扼杀于此。然则,天道在我,岂容鞑子猖狂!徐寿辉麾下大将彭莹玉,已于月前以奇兵突袭,一举攻占江南财赋重地——杭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随即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兴奋低语。
杭州!那可是元廷钱粮命脉所在,它的失守无异于在元廷心口狠狠剜了一刀,其震动可想而知。
叶兑抬手虚压,待议论声稍平,继续分析,眼中闪烁着洞悉时局的智慧光芒:“元廷震恐,江南告急!据可靠情报,大都的皇帝老儿和权相们已是慌了手脚,严令董抟霄,放弃原定围攻濠州之策,火速率其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移师南下,驰援江南,全力镇压彭莹玉部!”
“此刻,我濠州当面之敌,仅余彻里不花一部孤军!而且,其后方怀远、安丰等地,因董抟霄仓促抽调兵力,守备已然空虚,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纸老虎!”
他走到悬挂的简陋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几个关键位置,声音愈发坚定:“故此,兑建议,我军当抓住此千载难逢之机,果断出兵,兵分两路,东西呼应,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中心开花!”
他的手指先有力地划向东面,“一路,由汤和将军率领,精选悍卒三千,出濠州,沿淮水东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兵力薄弱的钟离、五河二县!”
“此二县,乃彻里不花侧翼屏障,亦是其粮草转运必经之路。拿下它们,一可扫清我军侧翼威胁,二可牵制其大量兵力,使其首尾难顾,不敢全力攻城!三则可做出我军意图北上,与徐州方向义军合流的假象,迷惑其判断!
“汤将军切记!你的任务是‘闹’,是‘牵’,是让彻里不花这只老乌龟伸出来的脑袋左右摇摆,疲于奔命,寝食难安!一旦其主力出动,便马上撤离,切忌贪功恋战,与其主力硬碰硬纠缠!”
接着,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转向西南,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另一路,则为真正的奇兵,胜负手!由朱元璋将军率领,同样精兵三千,携带足量‘慕之行军面’,轻装简从,偃旗息鼓,绕道迂回,进行长途奔袭,目标直指兵力空虚的怀远!”
“若怀远得手,不必贪功停留,即刻挥师南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安丰!安丰乃董抟霄旧日囤积粮草军械之所,其位于敌军后方,安稳日久,留守部队较少,守备松懈,我军若能奇袭成功,一举而下,不仅能缴获大量军资,极大补充我军,更可彻底断彻里不花之后路,动摇其全军根基!”
他收回手,目光炯炯地看向郭子兴和众将:“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攻其必救,乱其腹心’之合策!两路并举,东西呼应,让彻里不花顾此失彼,进退维谷!”
汤和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麾下儿郎攻城略地,将彻里不花耍得团团转的雄姿,拳头捏得咯咯响,咧嘴笑道:“军师好计策!请军师放心!俺老汤别的不行,闹腾牵鼻子最在行!定叫那彻里不花睡不了安稳觉!”
朱元璋却始终沉默着。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紧紧锁住舆图上那条从濠州蜿蜒指向怀远、再折向安丰的曲折路径,将沿途每一条山涧、每一片树林、每一处可能驻扎敌军的隘口都了然于心。
他的手指在膝上极轻、极有节奏地叩击着,大脑飞速推演着行军、接敌、攻坚、转进的每一个细节,计算着可能遭遇的意外。叶兑的策略条理清晰,胆大心细,充分利用了敌军主力调动产生的战略空档和义军新式军粮带来的机动优势,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兵法要旨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合他胃口。
郭子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红光满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猛地一拍身前案几,震得茶碗乱跳:“好!叶军师此策,高瞻远瞩,正合我意!避实击虚,直捣黄龙!汤和、元璋!”
“末将在!”汤和与朱元璋同时踏前一步,声若洪钟,如同金石交击,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
“着你二人,各领本部精锐,再从各营抽调好手,补齐三千之数!回去立刻整顿军马,检查器械,鼓舞士气!三日之后,拂晓时分,天色未明之际,分头出击!此战,关乎我濠州生死存亡,务必打出我红巾军的威风,让元廷知道,我汉家儿郎不可轻侮!”
“末将遵令!必不辱命!”两人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与建功立业的渴望。
三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两路大军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开出濠州城,随即化作两支离弦之箭,射向不同的方向,没入苍茫大地。
得益于“慕之行军面”的极致便捷——无需埋锅造饭,无需长时间停留,士卒们只需在短暂休息时找到热水(行军途中溪流山泉并不难寻)一冲,盖上片刻,便能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能迅速补充体力的汤面,两路义军的进军速度远超元军想象,达到了惊人的效果。
东路军,汤和部如疾风烈火。钟离、五河守军做梦也没想到被围困数月的濠州兵敢主动出击,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仓促迎战,一触即溃。汤和砍瓜切菜般连下两城,捷报伴着缴获的兵甲粮秣,源源不断运回濠州。城内留守军民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彻里不花闻报,又惊又怒。他正忙着四处“收集”战功(实则杀良冒功),没想到“缩头乌龟”竟敢伸出爪子挠人,还挠得这么狠。慌忙调集各处兵马,气势汹汹直扑钟离、五河,欲与汤和决战。
等他主力气喘吁吁赶到,却只见两座空城,辎重营帐或搬空或焚毁,汤和部已离开多时。气得他暴跳如雷,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支部队赶尽杀绝,以儆效尤。
汤和部众利用军粮轻便优势,与彻里不花始终保持若即若离。彻里不花追又追不上,不追又心有不甘,破口大骂道:“红巾贼寇!不是当缩头乌龟,就是玩金蝉脱壳!鼠辈!有胆量与爷爷堂堂正正野战一场!”
就在彻里不花被汤和牵着鼻子之际,西路军,朱元璋部已将机动与奇袭演绎到了极致,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和高超的战术执行力。
他们如同潜入深水的毒蛇,利用彻里不花调兵遣将露出的空隙,跋山涉水,长途奔袭数百里,如同神兵天降,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毫无防备的怀远城下,一鼓作气,蚁附登城,短时间内便攻克了这座兵力空虚的城池,缴获了大量辎重。
旋即,朱元璋马不停蹄,不顾士卒疲惫,稍事休整后便兵锋直指更重要的目标——安丰!他知道,时间就是胜利,必须在彻里不花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这个粮草基地!
消息传到围困濠州的彻里不花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安丰是他的老巢,储存着他大军过半的粮草和家当!一旦有失,军心立刻就要崩溃!
他再也顾不上去寻汤和的晦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方面跳脚咒骂董抟霄跑得太快不顾袍泽,一方面手忙脚乱地安营扎寨,停止追赶,紧急从主力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两千骑兵,由一名心腹千户统领,人不解甲,马不离鞍,连夜朝着安丰方向亡命驰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粮草!保住退路!
然而,朱元璋用兵,向来料敌机先,走一步看三步。他早已算定,一旦自己攻击安丰,彻里不花必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派兵回援。
因此,在攻克怀远后,他一面佯攻安丰,一面在通往安丰的必经之路上,精心选择了一处名为“落马涧”的险要山谷——这里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丛生,谷道狭窄,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布下了重重埋伏。
胡大海、赵六等军中悍将被安排在最关键、最利于突击的位置,摩拳擦掌,如同潜伏的猎豹,只等元军钻入这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
那二千元军救兵,心忧安丰安危,一路鞭打马匹,急如星火,人困马乏,队形渐乱,毫无防备地一头钻进了“落马涧”这处绝地。
就在元军前队已出山谷,后队尚未完全进入之际,只听山巅一声梆子响彻云霄,两边山坡上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如同山洪暴发般倾泻而下!顿时将元军队伍拦腰截成数段,砸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声、马嘶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谷,乱作一团!
“红巾军的弟兄们!杀鞑子!一个不留!”胡大海如同天神下凡,怒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手持他那根特制的、沉重无比的大铁尺,从隐蔽的巨石后一跃而出,率先冲入混乱的敌阵。
他目标明确,眼中只有那个穿着精良铠甲、正在声嘶力竭试图收拢部队的元军千户。那千户也算骁勇,仓促间举刀迎战,奈何胡大海含怒出手,势大力沉,一尺挟着风雷之势砸下,竟将那柄精钢打造的腰刀连刀带人砸得弯折变形,如同朽木!那千户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胸口塌陷,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岩壁上,眼见是不活了。
主将瞬间阵亡,元军更是魂飞魄散,斗志全无。
赵六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带领一队身手矫健的精锐,利用地形和混乱,在敌阵中鬼魅般穿插分割,手中腰刀化作道道寒光,每次闪烁,必有一名元兵捂着喉咙或心口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