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酥饼融情月影深(2 / 2)

一时间,徐州这座昔日繁华的漕运重镇,陷入了血腥地狱,城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哭嚎震天,生灵涂炭,芝麻李本人亦在乱军中生死不明,下落成谜,其部众星散。

紧接着,北面的宿州也被元军乘胜攻破,烽火连天,整个淮北地区为之震动,人心惶惶。

徐州、宿州相继惨烈陷落,原属芝麻李麾下的两员大将彭大与赵均用,各自收拢残部,拼死杀出重围。赵均用带着约三万人马,彭大也聚拢了近二万余众,这两支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却仍保有相当实力的队伍,如同被狂暴洪水驱赶的溃堤之流,不约而同地朝着相对安稳、且同为红巾义军旗号的濠州方向涌来。

虽赵、彭大军离濠州尚有一段距离,但先锋信使已快马加鞭赶到濠州,递交文书,要求进入城中休整补给。

孙德崖等人认为,这两支军队的到来,可以极大增加濠州义军的表面实力,扩大影响力,主张开门接纳,允其全军入城。

这时,叶兑也已快步赶到议事厅,身后还跟着陈慕之。

郭子兴将军情向叶兑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沉声问道:“军师,此事关系重大,你怎么看?”

叶兑捻须沉吟,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缓缓说道:“彭、赵二位将军乃友军,遭此大难,前来相投,我等自当接纳,以示红巾义军同气连枝之义。然而,客军兵众,且为新败之师,纪律、士气皆难以保证,骤然全部入城,恐难以约束,易生事端,反客为主亦未可知。”

“依老夫之见,不如让其军中主要将领、幕僚及伤兵暂时入濠州城内妥善安置歇息,以示我等诚意。但其大队人马,须驻扎在城外指定区域,由我军协调供给部分粮草。待其大军稍事休整,情绪稳定后,再将其分别安排到钟离、怀远等邻近州县驻扎,既可互为犄角之势,亦可缓解濠州城内压力。此乃万全之策。”

叶兑说完,目光若有深意地看了陈慕之一眼。

陈慕之会意,知道该自己这个“参赞”从实际角度补充了,他上前一步,接口道:“大帅,军师所言甚是,乃老成谋国之道。”

陈慕之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分析:“赵、彭两军自徐、宿仓促突围而出,随身所带粮草必然不多,甚至可能严重短缺。我濠州之前虽在安丰等地有所缴获,存下些家底,但若城内现有义军,再加上赵、彭两军近六万人马,合计近十万人瞬间齐聚濠州,坐吃山空,恐不出数月,存粮便将消耗殆尽。届时,无需元军来攻,我军内部恐先因粮草不继而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直接点出了最现实的粮食问题。

“军师、陈参赞此言差矣!”孙德崖立刻大声反驳,他性情粗豪,最不耐烦这些算计,“我等既然同举红巾,皆为反元义军一脉,血脉相连!现在友军新遭大难,如同兄弟落难来投,我等却瞻前顾后,将其拒之于城门之外,或只让部分人入城,其他义军兄弟会怎么看?天下豪杰会怎么看?岂不令所有兄弟军队心寒齿冷,说我郭大帅不能容人?”

他越说越激动,“何况现时我军连战告捷,士气正旺,若与赵、彭两军合兵一处,军力更是大增,声势浩大!待元廷大军回师北上,我等正好可以趁势向外攻城略地,开拓疆土,岂会坐吃山空?陈参赞未免太过悲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慕之面对孙德崖近乎指责的话语,并未动怒,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讥诮的冷笑,反问道:“孙将军亦是沙场宿将,当知‘兵败如山倒’之理。军队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将士心怀恐惧,绝非短时能够恢复元气,重振旗鼓。此等状态下,如何能立刻外出攻城略地?”

“元廷此次意在杀鸡儆猴,彻底扼杀义军势头,其兵锋正盛,岂会止步于徐、宿两州?恐怕其下一个目标,就是我濠州了!”

“何况我们并非见死不救,不接纳赵、彭两军,只是依循古法,将其妥善安置到邻近州县,使其得以休养生息,同时与我濠州本部互为犄角,形成战略呼应,可攻可守,进退有据。若将这近十万人马全部拥挤于濠州一城之内,城内空间有限,粮草供应压力巨大,管理困难,恐怕元军未到,我军内部已因资源匮乏而生乱,届时悔之晚矣!”

“若元廷大军果真来攻,我濠州城高池深,再加上赵、彭友军,人多势众,不是更利于防守吗?”孙德崖梗着脖子叫道,试图用最简单的逻辑反驳。

陈慕之目光锐利地直视孙德崖,言辞变得犀利起来,毫不退让:“孙将军!徐州城不高?池不深?李元帅坐拥十数万兵马,为何最终落得城破人亡、惨遭屠戮的下场?!岂不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内部不稳,纵有坚城雄兵,亦难逃覆灭之局!”

他这话可谓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刺耳,直接将徐州惨案搬了出来,噎得孙德崖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你…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参赞,懂得多少军国大事?也配在此妄议军机,动摇军心?”孙德崖恼羞成怒,指着陈慕之,转而向郭子兴施压,“大帅!此事关乎我濠州存亡声誉,还请大帅乾纲独断,拿句话吧!”

“好了!诸位稍安毋躁!”郭子兴抬起手,止住了两人越发激烈的争论,眉头紧锁,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权衡。

他沉吟了足足半刻钟,厅内静得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猛地一拍案几,拍板定论:“众位所说,皆有其理!孙将军顾全的是义军兄弟情义与对外声势,军师与陈参赞考量的是城内安稳与长远之计。”

“然而,我等既同为义军,理当守望相助,彰显同袍之谊!如今友军新败来投,若拒之门外,或只允部分入城,确会寒了天下义士之心,于我红巾军声誉有损。还是……先行让赵、彭两军全部入城休整,以示我濠州结纳豪杰、共抗暴元的诚意与胸襟!至于粮草等具体事宜,后续再慢慢协商解决,等过段时间,看看外部局势变化,再作进一步定夺吧。”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顾及眼前情谊和表面实力,采纳了孙德崖等人看似更“义气”的主张。

计议已定,众人神色各异地依次离开议事厅,陈慕之走在最后,心头沉重。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陈慕之侧头一看,却见是马秀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双明眸望着他,眼神复杂。

“秀秀姑娘…”陈慕之刚开口。

“叫我秀秀!”马秀英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脸颊微红。

“好吧,秀秀,”陈慕之从善如流,改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马秀英轻咬了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道:“呃,其实……你刚才在厅中所说的顾虑,也很有道理,是从濠州长远安稳出发。只不过……我义父他……身为盟主,有时需要权衡各方势力,顾及更多人的想法和情面,所以最终……希望你莫要因此灰心,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她的话语带着解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陈慕之闻言,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却也豁达:“我没事,真的。我就是个……呃,用我们家乡话说,就是个‘打工的’,说白了,就是个出谋划策的下属,职责所在,便是提出建议,分析利弊。至于最终如何拍板定案,自然是由大帅乾坤独断。我尽了我的本分,问心无愧便好。”

他下意识用了现代的词汇,随即反应过来,但也没太在意。

“你说的话真是有趣,‘打工的’?这是你的家乡话吗?听着倒是直白。”马秀英被他这新鲜的词儿逗得嘴角微弯。

随即,她顿了一下,脸上再次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一丝恳切:“慕之,你……你晚上可有空暇?”

“有啊,怎么啦?”陈慕之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呃,是这样的,”马秀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义妹惠儿,在中秋节那晚吃了你做的月饼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觉得意犹未尽。过几日便是她的十七岁生辰了,她馋你那手艺,又知我……我对庖厨之事也有些兴趣,如果你晚上得空的话,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做那月饼呀?我也想学着做给她,算是给她一个生辰惊喜。”

她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眼神却带着期待望着陈慕之。

陈慕之看着眼前这平日里精明干练、此刻却流露出小女儿情态的马秀英,心中不由一软,爽快答应:“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秘方。那……我先去准备一下晚上需要的材料,面粉、油、糖、莲子什么的,咱们傍晚时分,在我那院子里见?”

……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濠州城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马秀英如约而至,还特意带了一些这个时令难得的、颜色鲜艳的新鲜水果,诸如脆枣、秋梨和几只通红的柿子,显然是作为“学费”和答谢。

她身后除了贴身丫鬟春香挎着个装食材的小篮子,还跟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郭惠——原来她听到马秀英要去陈慕之那里学做月饼,哪里还坐得住,死活非要跟着一起来,美其名曰“帮忙”,实则主要是想亲眼见见这位被姐姐时不时提及、既会作诗又会做饼的“神奇秀才”到底是什么模样。

陈慕之挽起袖子,俨然一副大厨派头,耐心地给马秀英讲解和面、制油酥、炒制莲蓉馅料的要领。

“这水面团要和得软硬适中,像耳垂般柔软就好;油酥要用猪油,起酥效果最好,要反复揉搓,让它充分吸收油脂……”他一边说,一边示范。

马秀英平日处理文书是一把好手,针织女红也是样样精通,但面对这面粉油脂,却显得有些笨拙可爱。

她学着陈慕之的样子揉面,不是水多了加面,就是面干了加水,弄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面粉,鼻尖上也蹭了一点白,看得旁边的郭惠捂嘴直笑。

陈慕之也不嫌烦,耐心地手把手纠正她的手法:“对,就这样,手腕用力,顺着一个方向揉,把面筋揉出来……秀秀姑娘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他下意识的夸奖,让马秀英脸颊更红,手下却更加用心了。

除了教做月饼,陈慕之还给郭惠一个更大的惊喜——做一个简易版的“生日蛋糕”,提前庆祝她的生辰。

他利用手头有限的材料,将鸡蛋、面粉、糖和一点点猪油混合,没有现代的打蛋器,就找了几根筷子让力气大的管二拼命搅打,虽然没有完全打发,但也勉强让面糊蓬松了一些。

他寻来一个厚底的陶盆,底部抹上薄薄一层油,将面糊倒进去,盖上盖子,放在灶膛里,利用柴火燃烧后的余烬和热灰来慢慢“烘烤”。

这纯土法的制作过程,让马秀英和郭惠都看得目不转睛,充满了新奇感。

等待蛋糕烘烤和月饼定型的时间,陈慕之甚至别出心裁地用熬炼好的、颜色雪白的牛油,混合了一些磨细的糖粉,小心翼翼地捏成了几根粗短可爱的“生日蜡烛”的形状,又用棉线做了灯芯。

当那个散发着浓郁蛋香、颜色金黄、虽然不如现代蛋糕蓬松却也足够诱人的“蛋糕”被陈慕之小心翼翼地从陶盆里取出来,倒扣在洗净的木板上,又将那几根憨态可掬的牛油蜡烛插在上面时,郭惠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拍着手连连叫好。

马秀英也看得美目异彩连连,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用心地为生辰准备这样的礼物。

天色渐暗,陈慕之在院子里点起一盏风灯,将“蛋糕”摆在石桌中央,用火折子点亮了那几根牛油蜡烛,让郭惠闭上眼睛许个愿。

在朦胧温暖的烛光和众人的注视下,郭惠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许下了自己的十七岁生辰愿望,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吹熄了那微弱的烛光。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充满了简单而真挚的快乐。

柳莺儿也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帮忙,或是递东西,或是收拾灶台。她看着陈慕之专注地教马秀英,看着他和郭惠笑闹,看着这院子里因他而生的温暖与欢声笑语,心头最初的那丝酸涩与黯然,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也慢慢地释然、化开了。

她默默地想着:只要慕之哥哥开心就好,只要能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帮到他,哪怕他眼中永远只看得到别人,我也……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的爱,如同夜来香,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绽放,散发幽香。

趁着马秀英和柳莺儿将蛋糕分递给众人的间隙,郭惠悄悄凑到陈慕之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父母想将马秀英许配给朱元璋的事,以及她猜测姐姐马秀英心中可能属意陈慕之的话,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

最后,她眨着大眼睛,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急切,小声问:“陈大哥,我觉得秀姐心里喜欢的人是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秀姐的话,你可要抓紧机会,主动些,去跟我爹娘提亲啊!不然,错过了姻缘,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陈慕之脸上惯常的笑容凝固了。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不远处侧脸在昏黄灯笼下显得格外柔和的马秀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汹涌而来。

提亲?对马秀英?这个念头本身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且不说自己这个“异乡客”贸然提亲是否合乎礼法规矩,会不会引来郭子兴的猜忌甚至怒火,单是想到马秀英那与姜月一模一样的容颜,就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替身?是心动?还是仅仅是对故乡和故人的无尽思念投射?

夜深人散,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秋虫在墙角不知疲倦地鸣叫。

陈慕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历史的这条巨大方程式,因为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蝴蝶变量”的加入,是否真的会推导出一个与原本截然不同的“解”?

如果……如果真的与马秀英在一起,改变这段既定的历史,那么,日后若那渺茫的回归现代的机会真的出现,自己又能带走她吗?

若不能,将她独自留在这遥远的元末乱世,面对未知的变局和可能的苦难,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安?

这情感的漩涡,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陈慕之感到迷茫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