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前两天的清晨,阳光透过酒店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耿斌洋早早醒来,今天,是上官凝练、孟凡雪和屈玮抵达的日子。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车站相见的场景——他如何接过她的行李,如何在她带着些许旅途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眸中,看到对自己、对球队闯入决赛的骄傲,或许,还能得到一个轻轻的、带着思念味道的拥抱。
这期待如同温暖的泉水,浸泡着他因大赛临近而略显紧绷的神经。他甚至在心里默默组织着语言,想告诉她,那座梦想的奖杯,如今是多么的“触手可及”。
他、芦东和张浩约好提前出发去车站。吃早饭时,张浩还在兴奋地模拟着女孩们看到他们这三个“决赛英雄”时的反应,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接到人后要去哪里吃顿好的“接风宴”。
芦东虽然嘴上说着“别嘚瑟,小心闪着腰”,但眼底流转的笑意和时不时瞥向手机时间的小动作,泄露了他同样不平静的内心。耿斌洋听着兄弟们的调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那里存着上官凝练昨晚发来的、简短的“明天见”三个字。
这简单的讯息,此刻却像带着体温的护身符,熨帖着他躁动的心跳。
然而,命运的恶意总喜欢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獠牙。一场毫无预兆、规模空前的交通大拥堵,将他们乘坐的网约车死死地按在了城市的高架环线上,寸步难行。
时间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情地流逝。车载广播里,主持人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着前方因多车追尾导致的严重瘫痪,预计疏通时间“未知”。
“操!这特喵的怎么点儿背!”
张浩烦躁地一拳砸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脖子伸得老长,试图从前方停滞的车流中看出一点松动的迹象。
芦东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不断抬腕看表,指针每跳动一格,他脸上的凝重就加深一分:
“来不及了,火车这个点应该已经进站了。”
耿斌洋没说话,一种最初只是细微的不安,迅速在胸腔里发酵、膨胀,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尝试拨打上官凝练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从一开始漫长的“嘟——嘟——”声,到后来干脆利落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关机?是手机没电了?还是在隧道里信号盲区?各种猜测像失控的弹幕在他脑中疯狂滚动,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天际迅速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别自己吓自己,斌洋,”
芦东看出他脸色不对,出声安慰,但自己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们三个在一起,互相能有照应。可能只是手机没电,到了酒店自然会联系我们。”
孟凡雪和屈玮的电话同样无法接通。这种集体的、彻底的失联,太不寻常了,彻底击穿了耿斌洋自我安慰的防线。
当拥堵终于缓解,车辆像重获自由的蜗牛般挪下高架时,距离火车预定到站时间已过去近一个半小时。耿斌洋几乎是车门刚解锁就弹射了出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豹子,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发足狂奔。芦东和张浩紧随其后,三人脸上早已不见了之前的轻松与期待,只剩下焦灼与恐慌。
出站口人流早已散尽,只剩下几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空旷得让人心慌。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那三个熟悉的身影。
“是不是等不到我们,自己先去酒店安顿好了?”
张浩喘着粗气,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芦东挂断电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刚又打了酒店前台,她们没有办理入住。”
就在耿斌洋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被那种未知的恐惧撑爆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如同警报器般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接起,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
“喂?是耿斌洋先生吗?”
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女声传来。
“我是!您是哪位?”
耿斌洋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您的朋友上官凝练小姐在我们这里,她遭遇了意外,情况比较严重,需要紧急手术。我们通过她手机里的联系人找到了您的号码,请尽快过来一趟。”
“意外?什么意外?她怎么了?!她人怎么样?!”
耿斌洋的声音瞬间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芦东和张浩立刻围了上来,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具体情况您到医院再详谈,目前初步诊断是右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手术。请尽快过来办理相关手续。”
护士的语气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却字字如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耿斌洋的耳膜和心坎上。
粉碎性骨折……紧急手术……
这几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像瞬间凝结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入耿斌洋的大脑,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感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车站广播的余音、车辆穿梭的噪音、张浩急切的追问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疯狂的心跳,和电话里那句“粉碎性骨折”带来的、无边无际的回响。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几乎要软倒在地。
“老耿!到底怎么了?!谁的电话?!”
芦东一把用力扶住他胳膊,急切地低吼。
耿斌洋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发不出任何音节,巨大的恐惧和眩晕感攫住了他全身。他只能颤抖着,将仍在传出忙音的手机塞到芦东手里。
芦东接过电话,快速而冷静地与护士又确认了医院具体位置和病房号,挂断后,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市中心医院,凝练出事了,腿……伤得很重。”
张浩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
“怎么会……”
没有片刻犹豫,三人像是三支离弦的箭,冲出火车站,粗暴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几乎是吼出了目的地。车上,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耿斌洋瘫靠在椅背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悬挂着的、为决赛造势的鲜艳横幅,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成了模糊而狰狞的色块,仿佛在嘲笑着他片刻前的憧憬。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赶到医院急诊科,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人来人往的嘈杂并未能冲散凝滞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他们在一个用蓝色帘子勉强隔开的狭窄空间里,找到了上官凝练。
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盖着同样毫无生气的白色被子,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几分,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了。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粘湿了额前的几缕发丝。原本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不住地微微颤动。
她的右腿,从大腿中部到脚踝,被临时的夹板和绷带粗暴地固定着,但依然能看出那不自然的肿胀和扭曲的轮廓,像一件被暴力损坏的珍贵瓷器,看上去触目惊心。孟凡雪和屈玮守在一旁,两个女孩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无助。
“凝练!”
耿斌洋一个箭步扑到床边,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想触碰她,想紧紧抱住她,却又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更怕加重她的痛苦,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在她那只放在身侧、同样冰凉的手上。
上官凝练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涣散,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耿斌洋。她尝试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想让对方别担心,但那笑容因为牵扯到痛处而显得格外脆弱、扭曲,比哭更让人心疼。
“斌洋……你们来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还,还耽误你们备战……”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别说话,凝练,别说话,保存体力。”
耿斌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一旁泣不成声的屈玮和强作镇定的孟凡雪。
屈玮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那噩梦般的经过……
她们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在穿过车站广场边缘、一段连接不同平台的人行楼梯时,一辆仿佛失控脱缰的电动自行车,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人群缝隙中高速猛冲出来,车头不偏不倚,直接撞向了正走在最外侧、靠近楼梯扶手的上官凝练。
她为了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脚下猛地一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接从十几级坚硬的水磨石台阶上滚落下去,右腿在翻滚过程中,以极其骇人的角度,重重地磕撞在楼梯尖锐的棱角和冰冷的地面上……
“那个骑车的……王八蛋!他,他扭头看了一眼……就,就加速跑了!”孟凡雪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当时太乱了,人都围过来,等我们反应过来,想去追……那人早就钻进人群没影了……”
“跑了?!特喵的就让他这么跑了?!”
张浩听到这里,一直压抑的情绪猛地爆发出来,他猛地转向屈玮,眼睛赤红,几乎是吼着质问道:
“为什么不打电话?!啊?!出这么大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们?!早一点知道,早一点……”
他的吼声在嘈杂的急诊科里也显得格外刺耳。屈玮被他吓得一哆嗦,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委屈、后怕和自责交织在一起,让她说不出话来。
“耗子!你冷静点!”
芦东一把按住情绪失控的张浩,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看看她们俩!都吓成什么样了!当时那种情况,光顾着叫救护车、照顾凝练都来不及,哪还能想那么多?!你以为她们不想打吗?!”
张浩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哭成泪人的屈玮和脸色惨白的孟凡雪,终究是没再说什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无力地垂下头,粗重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拿着刚出来的CT片子和一堆报告单走了进来,神情严肃,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哪位是上官凝练的家属?”
“我!我是她男朋友!”
耿斌洋立刻像被电击般站直身体,下意识地用了“家属”这个称呼,此刻,他必须站出来,也必须被承认。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灯箱前,将几张黑白的CT片子“啪”地一声插了上去。冰冷的白光透过胶片,清晰地照出了人体骨骼的结构,但也照出了那片区域令人心惊胆战的破碎景象。
“情况非常不乐观。”
医生用笔尖点着片子上那些刺眼的、碎裂的骨块阴影……
“右股骨远端、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你们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笔尖划过几个关键位置
“关节面塌陷,碎骨片移位严重,伴随周围多处骨裂和韧带、半月板的严重撕裂。简单说,膝盖周围这个最关键的承重和活动结构,几乎全碎了。”
医生的语气没有任何夸张,只是陈述事实,但这事实本身已足够残酷。
“医生,手术……手术能完全治好吗?会影响她以后……走路吗?”
医生的描述很清晰,有着多年运动经验的耿斌洋知道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的祈求,他紧紧盯着医生的嘴唇,仿佛那里能吐出决定他生死的判词。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残酷: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这种复杂性、高能量损伤导致的粉碎性骨折。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进行解剖复位,恢复关节面的平整,用钢板和螺钉进行牢固的内固定。但即使手术本身非常成功,也必然会留下后遗症。未来的康复过程会极其漫长、痛苦,需要极大的毅力和金钱支撑。能否恢复到正常行走功能,不依赖拐杖,取决于手术效果、植入物的选择、以及后续康复的质量和持续性。但想要完全像受伤前一样跑、跳,从事剧烈运动,可能性……极低,几乎为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几张年轻而绝望的脸,最终还是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而且,如果手术不及时——我们通常有72小时的黄金手术窗口——或者术中、术后出现感染、内固定失效、骨不连、创伤性关节炎等严重并发症,那么,残疾的风险……会非常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