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行尸走肉(1 / 2)

“帝景”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空气,稠密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昂贵香薰和权力腐败混合的怪异气味。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密地遮挡了窗外的城市灯火,只留下室内水晶吊灯投下的、过于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线,将耿斌洋脸上每一丝绝望的苍白都照得无所遁形。

王志伟穿着丝质睡袍,慵懒地陷在巨大的真皮沙发里,像一只餍足的、正在梳理毛发的猎豹。他面前的水晶茶几上,随意放着一个半开的黑色手提箱,里面是一沓沓捆扎整齐、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那抹红色,刺得耿斌洋眼睛生疼,仿佛那是用他自己灵魂的碎片染就。

“点点?”

王志伟抬了抬下巴,语气轻佻,带着一种施舍者的优越感和戏谑。他欣赏着耿斌洋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模样,这比他预想中还要令他愉悦。

耿斌洋没有动。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石头,血液似乎都已不再流动,四肢百骸散发着寒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箱子,目光空洞,仿佛看的不是救命的钱,而是他自己那具正在被钉入棺材的躯壳。那冰冷的金属搭扣,反射着吊灯的光,像魔鬼嘲讽的眼睛。

“专家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

王志伟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杯中猩红的酒液,

“刚从德国回来的刘教授,国内骨科创面的权威。正好他明天要来这边开个学术讲座,我已经通过关系请他额外辛苦一下,亲自为上官主刀。时间安排在明天早上第一台。”

他顿了顿,强调道

“还在那宝贵的72小时黄金窗口期内,而且,是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方案。”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住耿斌洋:

“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履行你那一部分的……承诺。”

他把“承诺”两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讽刺意味。

耿斌洋的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干涩得像是磨砂纸相互摩擦。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质手提箱把手时,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触电。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箱子提起。那重量,不仅仅是七十万人民币,更是他整个信仰和未来的坟土。

“钱……我拿了。”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专家……必须到位。”

“放心,”

王志伟靠回沙发,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我王志伟,向来讲‘信用’。尤其是……对这种交易。”

“交易”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耿斌洋的耳膜。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死寂的灰败。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王志伟那令人作呕的嘴脸,只是紧紧攥着那个仿佛能烫伤他手掌的箱子,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金色牢笼。

走出酒店,午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由罪恶和绝望凝结成的冰壳。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看到他手里昂贵的箱子和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有些异样。耿斌洋报出医院地址后,便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睡,也不敢真正思考。脑海里只有一些破碎的、混乱的画面在翻滚:上官凝练苍白的脸,芦东信任的眼神,张浩没心没肺的笑容,于教练凝重的眉头,王志伟恶魔般的低语,还有那刺眼的、一沓沓的红色钞票……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

回到医院时,已是凌晨。住院部大厅空旷而安静,只有值班护士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缴费窗口早已关闭,但他找到了夜间急诊收费处。当他把那个黑色的箱子放在柜台上,打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现金时,值班的收费员明显愣住了,睡意瞬间驱散,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60万,存入,上官凝练的账户。”

耿斌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执行一项与自己无关的程序。

缴费过程沉默而漫长。点钞机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每一张钞票划过,都像是在耿斌洋的心上割开一道新的口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那流动的不是钱,而是他生命正在流逝的沙漏。

手续办完,他拿到了一张新的预缴款凭证,上面的数字足以覆盖手术和后期大部分费用。他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先去找了值班医生。令他意外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说明专家的事情,主治医生反而先找到了他。

“耿先生,正好要找你。”

医生的表情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振奋的神色

“我们刚接到上面的通知,是刚从德国回来的刘教授团队亲自联系的!他们说明天早上会过来,亲自为上官凝练患者进行手术!”

医生显然有些激动:

“刘教授是国内顶尖的权威,有他主刀,手术的成功率和预后效果肯定会大大提高!这……这真是太难得了!听说是因为刘教授明天正好在这边有个讲座,被特别邀请过来的……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耿斌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王志伟的动作快得惊人,而且手段通天,竟然直接通过医院上层安排了这一切。

这既让他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心”(至少专家的事情是真的),又让他更深地坠入了无力与屈辱的深渊——他的一切,都被对方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

“是……托了点关系。”

耿斌洋垂下眼睑,避开了医生探究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回答。

医生了然地点头,似乎对这种“神秘关系”习以为常,更多的是对能请到权威的欣喜:

“太好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手术时间安排在明天早上九点,第一台。虽然比原计划推迟了半天,但完全在黄金窗口期内,而且有刘教授主刀,等待是绝对值得的!你们放心,我们医院会全力配合!”

放心?耿斌洋在心里苦涩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他如何能放心?他用灵魂和兄弟们的梦想换来的“放心”,如同饮鸩止渴。

他谢过医生,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那个蓝色的隔间。上官凝练依旧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着,呼吸微弱而平稳。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那张缴费凭证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里。

他怔怔地看着上官凝练安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一部分的他,因为确保了最佳的治疗而感到了些许扭曲的慰藉;但更大的一部分,却被滔天的罪恶感、自我厌恶和未来的无望所淹没。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他的手,刚刚碰过那肮脏的七十万,碰过与魔鬼交易的契约,他觉得自己不配再触碰她的纯洁。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明天,既是上官凝练手术的日子,也是……决赛之日,更是他亲手埋葬自己的日子。

上午,上官凝练在断续的剧痛和药物作用下昏睡着,呼吸微弱。耿斌洋僵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灵魂仿佛已经出窍,悬浮在半空,冷漠地看着下方那个名为“耿斌洋”的躯壳,正被无法言说的秘密和即将到来的背叛一点点凌迟。

帘子被猛地拉开,带着一阵焦灼的风。

芦东、张浩、于教练和几个队友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夜未眠的痕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老耿!怎么样了?”

芦东第一个冲到床边,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看了一眼上官凝练,眉头拧成了死结

“医生怎么说?手术……有谱吗?”

他根本没等耿斌洋回答关于病情的问题,因为此刻,钱是横亘在一切面前最大的山。

“钱!我们凑了一些!”

他急不可耐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鼓鼓囊囊却显然距离七十万遥不可及的信封,塞到耿斌洋手里,

“这是我、耗子,还有能联系上的兄弟能拿出来的所有现金了!你先拿着!”

于教练没有说话,他脸色凝重,将一个明显分量更重的信封放在床头柜上,那里面可能是他动用了最后人脉和尊严换来的。

“先稳住医院,我们再想办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沉重,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耿斌洋苍白失神的脸。

乔松、陈龙飞、丛庆……其他队友也沉默地围上来,将或多或少的钱放在床边,或塞进耿斌洋怀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钞票摩擦的沙沙声。这些零零碎碎、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钱,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砸在耿斌洋的身上,烫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惨叫。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账户里已经存入了肮脏的六十万,不知道明天早上九点顶尖专家就会来手术,他们还在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试图从绝望的深渊里刨出一丝微光!而他,这个他们无比信任的兄弟、核心,却已经亲手把他们的梦想和尊严卖了个好价钱!

耿斌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膝盖上那些堆积起来的钱,视线迅速模糊。他伸出去接钱的手,冰冷僵硬,指尖在触碰到那些纸币时,像是被电击般猛地缩回,又被迫再次伸出,完成那个接收的动作。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拒绝,但他的理智——那被魔鬼契约禁锢的理智——却强迫他必须接受这场表演。

他开始机械地整理那些钱,动作迟缓,笨拙……

他将皱巴巴的纸币抚平,将零钱归类,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他不敢抬头,不敢看芦东那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的眼睛,不敢看张浩那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更不敢看于教练那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

“……谢……谢谢……”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这声道谢,是他人生中最虚伪、最痛苦的一句话。

芦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谢个屁!这点钱够干什么!还差得远呢!你……”

他看着耿斌洋那副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样子,后面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撑住,我们再去打电话,再找人!”

“对!老耿,你别急!我们肯定能想到办法!”